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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鸡窝-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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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大义灭亲,建议把她送进公安局,罪名便是“腐蚀革命干部”。后来听女儿说:那一派的造反头头靠着这个案子扳倒了癞头头夺了权,爸爸主动交出了房子当总部办公处,也当了造反派。她悲怆地想起捉奸的时候,小老板齿缝里迸出:“天生是个表子!”她当时原以为这句话是骂给旁人听的,现在看来他早就有了“卸磨杀驴”的打算。表子!是谁导演这一出出卖肉的“仙人跳”?也许是因为她坚持“最后一次”,小老板发现她年纪大了,不能再当美人计的主角,趁此机会把她一脚踢开!离婚,划清界限,最终目的是不给钱!女儿没有钱肯定不能再来,自己受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像澳洲黑……想到这里,她发现鸡窝组少了好几口子:“澳洲黑呢?”
  “咱们接见的时候,她站在铁丝网那儿哭,现在不知上哪儿了!”
  “芦花鸡和白勒克也没回来!”大家都觉得奇怪,谢萝想起自己是组长,拉开门准备去队部报告,正好碰上小郎:“快!方队长叫你!”
  进了门,意外地发现在炉边烤火的父子俩,儿子见了谢萝,立刻扑过来粘在她身上。谢萝抚摸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低头听着方队长说话。
  “……天太冷,孩子太小,瞧瞧你们犯了罪也让孩子跟着受苦!今儿在这里住一宿,明儿早班车走吧……”
  回号取铺盖的时候引起一阵骚动,大伙儿放下芦花鸡等三个为什么没回号的话题,议论起这个新出现的“恩典”。柴鸡、酱鸡、九斤黄全惊奇得张开了嘴:“哟喝!方队长今儿怎么开恩了?”
  老母鸡在劳教队出来进去过好几次,撇着嘴说:“这有什么新鲜?六六年以前只要是领过结婚证的来接见都让过夜!你要眼馋,当初怎么不找个长期的主儿呀!”
  三个“鸡”全没有固定的主儿,都叹了口气。九斤黄无情无绪地哼哼起《十八摸》来:“……啷当哩格啷当!老汉推车过仙桥呀嘿……”
  小郎把谢萝一家子带到禁闭室隔壁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酸臭直冲出来。儿子阿嚏阿嚏打了两个喷嚏,尖叫一声:“好臭!”小郎扔过一把笤帚:“凑合扫一扫,抱两捆稻草搭个铺!”
  这是一间废弃的狗舍,大约六平方米,走进去得躬着腰,淡淡的冬阳斜照着屋里地下三四寸厚的尘土垃圾和干狗屎橛,没有电灯也没有窗户。夫妇俩叫孩子等在门口,手忙脚乱地打扫起来。得赶快收拾,天一黑,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扫不干净,孩子传染上什么病,更揪心啊!
  小郎嗤嗤笑着走回生着洋炉子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的值班室。前两天三王队长就叫她收拾狗舍,说是场部拨给女劳教队的两头德国纯种警犬快运来了。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来了这对右派夫妻当替死鬼,他俩为了那个小崽儿,准得扫得倍儿干净,明儿一大早他们就走,正好给警犬住。
  冬天昼短,还没把垃圾狗屎撮出去,天就黑了,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刮得孩子抱着肩直蹦,谢萝心疼得打开铺盖把他裹在被窝里,对丈夫说:“咱们得快点!”
  等到铺上稻草,领回冰凉的晚饭,弯弯的月儿已经升上树梢。狗舍只有一扇门,开着门太冷,关上门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萝不知怎么办才好,丈夫不慌不忙出去拾了几块半头砖码在墙角,搓了几个草把,掏出火柴点着火,不一会儿,铝饭盒里的菜汤窝头就咕嘟嘟冒泡了。他点起一支烟欣赏自己的杰作。臭烘烘的狗舍里弥漫了菜汤香气,稻草和劣质烟卷的烟气,跳跃的火苗把变了形的人影投在泥坯墙上,孩子在软软的草铺上打着滚喊着:“暖和了!亮了!”
  “像不像二十世纪的山顶洞人?”丈夫苦笑道,逗得谢萝也笑了。
  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半湿的稻草发出一蓬蓬浓烟,狗舍没窗户,呛得三口人不停地咳嗽流泪。谢萝用袖子擦去孩子脸上的眼泪鼻涕,却忘了自己满身尘土,擦得那张小脸变成个花狸猫。丈夫一脚踢开门,刺骨的寒气又跟着进来。
  “快关门!”谢萝喊道。
  丈夫慌忙用砖头压灭了余火,关上门,阿Q式地说:“劳改农场还给了一扇门,咱们到底比几万年前的老祖宗强!”
  真是书呆子啊!饥寒交迫的时候还去追忆老祖宗。不过阿Q式的处世法也是老祖宗的遗产,几千年来人们就靠着麻木不仁才能在各种苦难中生存,太敏感的人都活不长,敏感的同义词便是脆弱。脆弱者不是成了尸体便是成了精神病。据铁丝网外传来的消息:当前只有炼尸炉和精神病院“客满”!
  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呼呼地摇撼着这间小小的狗舍,一条破棉被覆盖着这个右派家庭,夫妻俩把孩子放在中间,尽力用自己的体温保护他。孩子劳累了一天,轻轻打起呼噜。丈夫伸出胳膊搂着谢萝的脖子,感慨地说:“结婚十年,算一算,在一起度过的夜晚也就一年吧!”
  还没等谢萝答话,远处响起一阵尖利的嗥声,孩子机灵一下醒来叫道:“爸爸!我怕!”
  细细听去,不像狼嗥,叫得有板有眼,依稀听得几个词儿,狼可没有那么大能耐。谢萝终于听了出来,九斤黄在唱《十八摸》:“一摸……二摸……三摸……”
  鸡窝 五(4)
  男人接见过夜给鸡窝组刺激不小,特别是正当青春妙龄性欲旺盛的九斤黄,用老母鸡的话:“这个娼马子是辆垃圾马车,上个十几口子都不怕,人家本钱过硬!”几个档次高一点的“鸡”瞧不起她,说她贱。九斤黄恬不知耻地说:“贱?干哪行,都得练习,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离了男人,下边的蝴蝶儿长上了怎办?”进了劳教队,吃食次,干活累,她都能抗过去,就是当尼姑寡妇的滋味受不了。谢萝的丈夫来过夜,好像用慢火细细地熬煎她的全身,她躺在炕上,一闭眼演电影似的尽是一男一女干活的镜头。半夜过后,她忍不住了,腾地坐起来,大声唱起淫秽的小调:应该让那男的知道,这里有更年轻更香更美的鲜花等着蜜蜂儿采呢!
  九斤黄的嗓子带点鼻音,又粘又腻,白天听来还有点性感。在这凛冽的冬夜,远远飘来只给人留下恐怖。谢萝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丈夫小声说:“听!她换词儿了!”
  “半夜里,面朝东,
  眼泪汪汪落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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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人相思想到手,
  奴家相思一场空。
  ……
  结识私情姐妹俩,
  两朵鲜花哪朵香?
  葵花开来空长大,
  桂花虽小满园香。
  ……
  天上乌云载白云,
  地上白马载将军;
  路上大车载白面,
  我姐肚上载郎君——“
  孩子问道:“妈!这是谁?她唱的什么?大灰狼在肚皮上不会咬人吗?”
  谢萝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别听!那是个疯子,一会儿警察叔叔就会来治她——”
  方队长干什么去了?小郎睡死了吗?怎么不来管一管?孩子听到这些词儿有什么好处?她绝望地对丈夫说:“以后别带孩子来接见了,www奇Qisuu书com网你瞧瞧像不像疯人院?”
  唱的那位真的疯了,唱几句就尖声浪笑一阵,桀桀地像夜猫子。人们终于惊醒了,院里响起女囚的叫喊、嬉笑和方队长、小郎的叱责。九斤黄在轰轰的人声中哑着嗓子大叫:“来呀来呀——姐儿长得白又白,肚皮好像大供台——单等郎君跪——跪——呣——”大概被一团臭袜子堵着嘴了。
  谢萝卷好铺盖,用自己的破头巾把孩子的头脸包好。拉开门,天空已变成淡淡的蟹壳青,一颗小小的启明星出现在上弦月旁。丈夫弯腰扛起铺盖,困得睁不开眼的孩子呆呆地站在一旁。爷儿俩就像那弯月儿和星星很快要离开她了,谢萝悲哀地说:“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再见——”
  “等下次接见吧!”丈夫颠了颠肩上的铺盖卷,“下次来恐怕就不准留下过夜了,方队长还不吸取教训?”
  “都赖那个疯子——”
  “不,不,谁也不赖,赖咱俩的命,没遇上好年头儿!忍了吧!”
  一阵风刮掉了他的破棉帽,谢萝捡起来替他戴上。在灰白的晨曦中发现他的鬓边出现几绺白发。也就三十五六的年纪,便像个小老头了,难道仅仅是由于和尚鳏夫式的日子才使他过早衰老的吗?
  “要走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萝回头一看,小郎正伸出一只手:“交五毛钱!”
  “什么钱?”夫妻俩都懵了。
  “住宿费!”
  两人面面相觑,五毛钱对于这对贫贱夫妻说来不是笔小数目,猪肉才四毛钱一斤,何况昨夜住的是狗舍。谢萝气不忿:“住狗舍还得交五毛?”
  “住哪儿也得交,这是规矩!你要是挨了枪子儿,家属还得交子弹费哩!”
  丈夫放下铺盖卷,掏出口袋里的毛票和钢镚,数了又数,抬头说:“能不能少交点,交了五毛,我们爷儿俩就坐不上火车,一百多里地得腿儿着回去了!”
  “不成!”小郎不管那套。
  “大清早起吵什么吵!”队部门打开,探出头来的是方队长。三张嘴一齐向她叙说,她看了看吓得直哆嗦的孩子,叹口气说:“农场规矩不能违背,你交两毛五吧!”
  “怎么上账?”小郎不依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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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原数上!”
  谢萝扛起铺盖走向号子的时候,一眼瞥见方队长正从衣袋里往出掏钱。
  九斤黄靠墙坐着,呸呸地使劲啐着嘴里的臭线头儿。谢萝纳闷:方队长怎么没请她进禁闭室?柴鸡告诉她:“冰箱”已经装了一个了。是谁!哈!你再也猜不着,是老“猪头”!
  芦花鸡最最靠拢政府遵守规矩,她犯了什么,会关禁闭?
  立功的是白勒克和澳洲黑。俗话说得好:“近人死在近人手。”世界上栽跟头的全栽在知根知底的近人手里。鸡窝组分两大派:土鸡和洋鸡。这三个全是属“洋”的,活动范围、来往客人,有不少交叉重叠,甚至彼此隐秘部位的特点都从共同的狎客口里了解得倍儿清楚。接见的时候,澳洲黑靠在铁丝网的水泥柱子旁,眼巴巴地看别人去见亲人,大包小包往回拿吃的穿的,心里像开了副食店,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齐全了。正在懊丧地掉泪的时候,三王队长喊三组接见。她透过泪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混在一群家属中往屋里走。那人背的旅行袋花纹斑斓非常显眼,不是牛皮、马皮,肯定是蛇皮,还肯定是东南亚的货色!她揉揉眼睛,擦去泪水:没错!这是个熟人!在“吓三跳”家里见过面!
  鸡窝 五(5)
  “吓三跳”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洋鸡”群中的名鸡,她的知名度首先高在容貌与身材都与华夏传统的标准相反。脸蛋沟壑分明,高高低低对比强烈,大脑门上横着一对卧蚕眉,大眼深陷,肿胀的鼻子下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又肥又厚。偏偏爱的是浓妆,她扑的粉从肉色橙色到棕色,深深浅浅有五六种之多,额头下巴两腮鼻子,各个领域用各种特定的颜色;眼影的色彩少一些,也有三四种,主色是翠绿和明蓝;朱红的嘴唇四周还独出心裁加一道深赭石色的框,配上黑发黑眉黑眼线。这样一张抹得像梵高油画的脸顶在个酒桶似的身子上方,穿上鲜艳夺目的服装,能使初次见面的客人一照面就吓一大跳。待惊魂甫定细细端详仍会吓一跳。最后她一开口吐出深沉嘶哑的女低音又会吓人一跳。怪就怪在客人绝不至于吓跑,犹如喝烈酒抽大麻一样,吓人的色彩、容貌、声音都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叫人欲罢不能。许多猎艳者见了她就被牢牢地吸住了。她幸运地钓上一位东南亚的外交官,成了第×夫人。虽然夫婿替她办了改变国籍的手续,但是她依然关心祖籍的同胞。她家那间异国风情的客厅里每晚聚集着来自各阶层的客人,有买方,有卖方,男女老少各有各的打算。事成之后,双方都得向她孝敬。
  澳洲黑记得那天在吓三跳的客厅里,黝暗的灯光照着一对男女。小伙子穿了一件浅蓝的羊毛衫和一条雪白的长裤;姑娘是||乳白雪克斯丁的连衣裙,裙裾滚一道宽宽的蓝绸边,脖子上蓝色的缎带吊着一块玉佩。在五色纷呈的人群中,这对清纯的中学生分外抢眼。听说小伙子的父亲是东南亚的华侨富商,特意送他回大陆求学。今天他上女劳教队来干什么?想到他的女伴,澳洲黑心里一亮:她便是自己身边的“同窗”芦花鸡呀!澳洲黑耳闻:芦花鸡“钓”的“鱼”大部分是十七八岁的华侨学生,仗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迷住那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们生长在热带,周围大半是皮肤黧黑浓眉深目的番女,回国一见白皙淡雅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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