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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鸡窝-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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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扭头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依然吭哧吭哧地做自我检查。
  转圈一看:照屁股的不止一位。酱鸡大模大样站在炕上,裤子褪到腿弯,撅着屁股弓着腰,手捧一面方镜,照的也是那个部位。老母鸡、白勒克、澳洲黑、九斤黄、烧鸡、芦花鸡,有一个算一个,全摆出各种姿势用镜子往下照。刚出禁闭室的芦花鸡用的是一面手镜,粉紫色的塑料把,拧成双股麻花,格外讲究。春播大忙救了她,方队长见她说来说去就那点子事,又是“未遂”,正需要劳动力,便放她回组。那位“表弟”送来的东西除了红头小炮弹没收了以外,其他都给了她。手镜是进口货,探照的地方却是“出口”。连一无所有的澳洲黑也不知从哪儿捡来一片三角形的破镜子,低头细看自己的胯下。
  谢萝以为刁钻的跳蚤虱子叮了她们的隐秘部位,又疼又痒又没法挠,确实够呛。澳洲黑是组里最文静的一个,又是最可怜的一个,谢萝觉得在紧要关头她还敢说句公道话,对她有几分好感,便悄悄问她:“要不要抹清凉油?我这儿有!”
  鸡窝 六(2)
  澳洲黑抬头苦笑:“谢谢,春天到了,清凉油不管事!”
  怎么?春天的跳蚤虱子那么厉害?谢萝又想起柴鸡用开水沏的老咸菜汁。那种用山村自熬的硝盐腌的咸菜,又苦又涩,泡成汤抹在挠破的包块上真叫杀痒。柴鸡给她抹过一回,杀得她龇牙咧嘴,可是马上不痒了。怪的是怎么柴鸡今儿不用那个法宝?没准是长期不洗澡的缘故。最后一次擦洗身上是半年前的深秋,往后越来越冷,谁也不敢冒着发高烧的危险讲卫生。要知道水在劳教队也算一宝,每人每天只发六茶缸子开水解渴,一盆冷水洗脸刷牙。滴水成冰的季节,号子里不准生火取暖,开水分到手几分钟就成凉水。劳改农场的澡堂倒是有一个,但是轮不到她们使用。
  清明过后的一天中午,小郎忽然吹哨子集合说是洗澡。女囚们都纳罕:怎么方队长大发慈悲啦?老母鸡嘟嘟囔囔:“别感谢政府,感谢酱鸡吧!”
  几番催花风雨,倒空了春姑娘的喷壶,天气陡然放晴,经过冲洗的天空纯净得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无拘无束直射大地,田头土埂立刻干燥了。平整稻田的速度加快一倍,等着放水浸灌插秧,干涸一冬的大渠、小渠顿时洋洋洒洒变成大小河流。
  早上出工时,三王队长押着女囚通过大堤向稻田走去。酱鸡哈叭着两腿跟不上队伍,三王队长恼了,过去搡了她一把:“快走!磨蹭什么!”酱鸡慌忙加快脚步,趔趔趄趄一脚踩空,顺着潮湿的堤岸出溜下去。堤下是稻田的总干渠,电动机井上两个直径二尺多的大管子昼夜不停隆隆地往里放水,碧波清水在巨大的压力下湍急地流向各条支渠和毛渠,水深有两米多。不会游泳的酱鸡在漩涡中扑腾几下,眼看要沉底。三王队长知道这一搡出了娄子,要是淹死了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慌慌张张一把抓住酱鸡的头发使劲一提,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愣把喝了好几口水的酱鸡抱上堤岸。酱鸡抖抖索索脱下裤褂拧干了穿上,好在太阳地里挺暖和,不到一个小时便干了。站在土埂上监督女囚干活的三王队长却觉得浑身刺闹,脖子上有个什么东西在蠕蠕地动,伸手摸着个肉呼呼的“饭粒”,捏下来一看:白虱!胳肢窝也开始痒痒,一掏,也是个白虱!焦躁地扒下警服和毛衣,五六个虱子在玫瑰紫的绒毛上大模大样地爬行。一星期两次洗澡换内衣,怎么会长这玩意儿?她想起刚才的一幕,扬声叫道:“蒋月莲!过来!”
  酱鸡濡湿的发丛中虱子滚成球,看得三王队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还了得!真不讲卫生!成天带领她们出工,早晚传得咱也变成虱子包。她正捉摸怎么办的时候,一眼瞥见大堤上有个人急急地赶来:是方队长。
  “你没事儿吧?”方队长听得有人落水,跑得喘不上气来,“行!好样的,下水救人,回去就上报场部表扬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替你看着她们!”
  “衣裳倒没湿,就是传上这个。”
  鸡窝组人人向酱鸡竖大拇指,酱鸡满面得色,很有点不可一世。可是到了澡堂子,人人都恨不得揍她一顿。
  澡堂不大,女囚得分批往里进。一二组进去以后,方队长命令:“四五组准备!”为什么跳过三组?“鸡”们都气不忿了。紧接着方队长又发令:“小郎!过来给三组剃头!全剃光了!”
  望着小郎手里雪亮的剪子推子,全乱了营:“干吗?叫咱们当姑子?男不男,女不女,多寒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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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吗?你们长一脑袋虱子,不剃光留着做种吗?”方队长急眼了,“谢萝,过来带个头!”
  谢萝觉得方队长说得在理,谁也不待见虱子,这种寄生虫顽强极了,只有六根清净才能除根。光头怕什么?头巾一包谁知道?她乖乖地过去,剪子嘁哧咔嚓响了一阵,脑袋一阵清凉。大伙儿瞅着谢萝的光葫芦头,笑得直不起腰。
  胳臂拧不过大腿,众“鸡”们乱了一番,到底一个个被方队长强制剃了头。轮到酱鸡,推了几下,小郎手软了,一个劲儿问:“你脑袋上长疖子了吧?疼不疼?”
  “什么也没长,不疼,你推吧!”酱鸡没事人似的。
  小郎见她满不在乎,咬咬牙风卷落叶推光了她的头发。周围所有的人包括方队长都吓得叫出声来。酱鸡满头血丝忽拉,像刚剥了头皮。小郎抄起酱鸡脸盆里的毛巾,擦去血细细一看,叫道:“头没破——”
  破的是虱子,每一根头发的毛囊里都钻着一个,尖尖的嘴不停地吸血,露出的肚子鼓得鲜红透亮,钢推子一过,拦腰截断,流出的是虱子肚里的液体。钻在肉里的那一半还活着,蠕蠕地做最后的挣扎。方队长看得毛骨悚然,拔下一根别针,叫过老母鸡:“给她挑净了!”
  老母鸡不敢不接,这差事真恶心。她没好气地一边乱戳一边骂:“烂×,烂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长虱子都长得这么绝——”戳得酱鸡声声惨叫。
  澡堂里弥漫着||乳白的蒸气,散发着热水、肥皂和女性特有的腥骚。正中的大池子水面上漂着一层灰白的泡沫和污垢,许多人头、Ru房、大腿在水里沉浮。两边靠墙有十来个喷头,喷水的温度总是走两个极端,不是冰凉便是滚烫,长方形的空间不时响起尖叫。
  剥去了包装,美丑妍媸即刻原形毕露。老母鸡坐在石砌的池边搓洗身上的泥垢,衰老的肌肤像干枯的树皮,瘪瘪的Ru房耷拉到肚脐,脖子上的皱皮一拉老长。九斤黄开玩笑地往那凸露着骨节的脊梁上拍了一巴掌:“瞧你瘦得那怪样,老棺材瓤子!”
  鸡窝 六(3)
  老母鸡爬起来要揪她。九斤黄笑得花枝乱颤避开了。这个肥妞却有个细腰,当她摆动着腰肢颠儿颠儿前行时,胸前耸起的那对尖尖的奶子和丰满的屁股都像肉冻似的一个劲儿颤动。老母鸡暗暗喝了声彩:别瞧“鸡”们个个剃得光秃秃,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别的组有型,最招眼的要数白勒克,穿着衣裳时不怎么样,可脱去||乳罩和小裤衩,雪白的躯体白银似的亮得耀眼,越发衬得胯下的“草丛”丝绒似的黑。慢着!胯下也有没长“草”的,小巧的芦花鸡抬起纤细的脚板往池岸上爬的时候,被老母鸡看了个够——这是只“白虎”,蒸饼似的一根毛没有。哼!怪不得那么歹毒!烧鸡和澳洲黑互相擦背,她俩长得也相像,都是修长苗条长胳臂长腿长脖子。烧鸡到底大了几岁,不如澳洲黑娇嫩,那个大名司空丽的澳洲黑真正人如其名。平常日子穿得破破烂烂,要饭的花子似的,甩掉那身破囚衣就像一颗荔枝,剥了疙疙瘩瘩的外皮,露出白嫩圆浑的肉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她一抬头,从颈脖到胸脯就像画儿上的天鹅,虽然乌黑细软卷成许多自然的小圈、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小郎剃掉,失去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但是青青的头皮,细腻丰满的胸||乳,还是能够捕捉那些迷得没了魂的异性。老母鸡下意识地拨动了那根职业神经,用一个积年老鸨的眼光给“鸡”们打分。不提防九斤黄又回来了,猛地推了这老东西一把,老母鸡扑通掉进池子,喝了一口粘稠腌臜汤子。·
  “哎!×你妈!欺负你娘——”老母鸡急了。九斤黄见她真生了气,赶紧长乎脸一抹圆乎脸,堆上一脸笑:“得!得!咱俩搭帮擦背,怎么样?”
  谢萝不敢下池子,那盆浑汤里不知溶化了多少泥垢和病菌。劳教队里什么鸟没有?多少表面上清秀体面的主儿,连肠子都烂了。她是个老囚,积累了不少保护自己的经验。眼下她决不贪图一时的痛快,跳进温热的池水,只是在喷头下放了一脸盆水慢慢地擦。旁边还有一个也没有下池,是酱鸡。
  “你怎么不下去洗?”谢萝问。
  “方队长不准我下池子!怕我传染别人!”
  “你有什么病?”
  “大疮(梅毒)!”
  酱鸡伸开疤痕累累的腿,让谢萝看。大腿根咧着一张三寸来长的“小嘴”,四周结着厚厚的痂,中心陷下一个深潭,烂肉里渗出黄|色的脓液,一股腥臭熏得谢萝别转脑袋。
  “味儿太大!”酱鸡不好意思地用一块发灰的纱布盖上“小嘴”。
  “疼不疼?”谢萝说出口立刻觉得这句话太多余了。烂得这么深怎么不疼?这一位真够可以的,居然能照常出工。“怎么不让游大夫开病假?”
  “病假?那不得吃病号饭了吗?几两稀粥填不饱肚子,再说闲饥难忍,呆着没事更饿得凶!我也惯了,烂了好几年了,不爱收口着呢。这一处治好了,别处又会拱出脓头来。留着这块烂肉拔毒气,身上就太平了。”
  脸色晦暗的酱鸡五官倒挺端正: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直鼻小口,早几年许是个美人胎子,只是胸脯脊背腰腿布满黑色的疤,肉蜈蚣似的横七竖八趴着。
  “这些疤都是长的疮吗?”
  “哪里,多一半是烙铁烙的!”
  “为什么?”
  “接不来客,挣的份儿不够,领家就动家法教训!”
  “啊——”谢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酱鸡见这位知书识字的组长没有一点瞧不起她的意思,又喃喃地叨唠:“咱也不是生来就哈叭着腿走路的,初出道那会儿,咱也是八大胡同数一数二的红唱手——”
  老母鸡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半路出家”,她才是正宗的“科班出身”,六七岁就入了这一门。出事以前,她一直以为领家妈是亲妈,说实话,比亲生的还要亲。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和几个长得出众的姐妹每天跟着师傅学唱学摆弄乐器。不到十岁就唱得一口河南坠子,绝对是常香玉的韵味;更有绝的:弹一手月琴,能自弹自唱,时不时在富家豪门的堂会上露一手,逗得那些高贵的主顾不要命地叫好。领家妈管束得比小家碧玉更严厉:每天的饭菜不许有肥肉、鸡皮、大油,怕她们长胖;不许碰胰子碱水,不让干粗活,保养得一双手水葱似的;按着偏方配出丸药,每月服一丸,几年下来,不用抹香水,自然从骨肉里透出香气。最要紧的是每天晚上一人一件粗布小紧身,上下连着,后面系扣;一双粗布手套,穿戴得严严实实;一人一张床,不准两人一被窝。为的是保证那地方囫囵个,是真正的原装货。十三岁,领家妈找了位贵客“开苞”,可比小门小户办喜事热闹,除了不坐花轿,什么都按规矩办。一样的大摆筵席;一样的穿绣花礼服,顶红盖头,饮交杯酒;织锦缎、丝绒……各式各样的衣裙旗袍,一夜换十几套,脱下红的就换绿的。要说那贵客的岁数,五十出头,是爷爷辈的人了,可人家有钱呀!
  接客以后,一直红到十八岁。门口那块标着“蒋月莲”的花名灯匾是最大最显眼的一块;账房里贴着“蒋月莲”字条的钱笸箩永远是满满的,白花花的大洋,五颜六色的钞票流水一般进来。管账的大烟鬼乜斜着眼说:“嘿!你妈可发了,十来年花在你身上的钱,十天全挣回来了!”
  那时候,她在领家妈面前说一不二,连句重话都没受过。老婆子反而得看她的脸色,惟恐她不高兴,一天不知道说几遍:“月莲啊!得有良心,妈后半辈子靠的就是你啦!”月莲有良心,连恩客给的体己钱都交给妈。那也没个够,有了银元要金条,有了金条要珠宝……领家妈死命地要钱到底把她害了。


  鸡窝 六(4)
  那年春天,有个商户在她屋里摆了桌酒请一位贩猪鬃的河南客。第一次见面,河南客就迷上了她那纯正的“常”腔,掉了魂似的天天来,打茶围过夜,最后提出要“包月”。领家妈拿准他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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