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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宋时明月-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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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中关于古人身高的记载从来就没有准确过。因为按蓝田乡里的记载,吕大防与他哥哥吕大钧“比肩”、“齐顶”,也就是说两人身高是相同的。而现在考古研究表明,吕大钧的身高在一米六九至一米七一之间。以此推测,吕大防的身高也在一米七左右,上下误差不超过一厘米。

史书记载,(一米七的)吕大防在朝堂上是罕见的大高个。他有个外号叫作“铁蛤蜊”,做宰相时,他经常有熟人亲戚来托他办事,吕大防每次都是正身危坐、洗耳恭听,但是无论谈多久,他只是个听众,绝对不发一言。这些走后门的人每次都给弄得失望又无奈,于是送了他这个外号。

刚才赵兴跟他讲话,他充分展示了“铁蛤蜊”的风度,光微笑不发言。等赵兴走开,他的弟子冲赵兴的背影鄙视的撇撇嘴:“一个小辈,也来呱噪……”

“住口——”吕大防厉声劝止。

那名弟子王岩叟生性倔强,他不服气的说:“刚才我等与秦观就相互哼哼了几声,这贼厮鸟竟然挥舞着木杖,威胁打人……”

“那不是木杖,那是一柄刀,非常锋利的倭刀”,吕大防淡淡的说:“我在子瞻那里见过这种刀,据说是赵离人送给他护身的。苏子瞻性好冶游,在黄州时,山林间蛇虫不断,赵离人送给他,用来扶杖而行,紧急时刻则抽出杖中刀防身。我听子瞻说,这种刀可以将人横断两截,刃上丝毫不沾血。”

吕大防再一指秀美的源业平,后者正钻进大宋官员群里,跟对方谈诗论赋,兴奋的面色潮红。

“瞧见了吗,那个人就是倭国著名的刀手,他们叫‘武士’。就是他来与赵离人比斗,由此引发了一场遵循周礼的射艺。听说此人在倭国曾是‘百人斩’,也就是曾斩杀过百名知名战将的勇将,但他来到汴梁,见了赵离人却不敢与其斗剑,宁愿与赵离人比试射艺。

最后的结果是:他两箭落败,那条性命是赵离人的了,赵离人一声令下他就得自裁……这说明什么——他刚才是真敢动手啊!”

吕大防是指着赵兴的背影低声说的,这时赵兴正一头扎在师兄弟堆里,指点着黄庭坚、李廌射箭的姿势。吕大防话音落地,他身边一片抽冷气的声音。而吕大防唯恐语不惊人地继续补充:“刚才小王驸马说他是蛮子,我看也像。此人说话莽撞,自有一种爽直的风范。不过,你们猜开封府尹钱穆夫是怎么评说他的,他说——只可为友,不可为敌!”

王岩叟惊讶的问:“钱穆夫为何如此说?”

吕大防答:“我曾在子瞻那里看过一篇文章——《刺牛》,是他在黄州写得,记述赵离人杀牛替他小妾补养身子的经过。文章写得畅快淋漓,尤其是赵离人一剑刺倒壮牛的场景,令人血脉奋张……那篇文章苏子瞻轻易不肯示人,据说,离人当时的凶狠吓倒了一屋子的人。他不愿别人误会,故秘而不宣。

当初,我看了那篇文章,不信有人用一根细细的铁刺就能将牛一声不吭的刺倒,但钱穆夫前不久告诉我一件事,我却有些信了。钱穆夫说,前不久,开封府的捣子头卜庆绑架了赵离人的小舅子,惹翻了他。赵离人怒而出手,丝毫不顾忌诸般禁忌变出手无情。

据说他将卜庆追杀多日,卜庆的百十号楼下相帮、房中做手,都被他砍杀殆尽,无一幸免。最后不得不负荆请罪,但依然被赵离人当场打死……

如今,汴梁城的捣子都在流传卜庆求饶时赵离人说的话:‘但凡不出手,出手不容情’,还有:‘最好的敌人就是死去的敌人’……你们想想,刚才争执下去,这蛮子敢不敢动手。”

王岩叟等人蠕动了半天嘴唇,终于骂出一句:“这简直是侮辱斯文,读书人的争吵,怎用到拳头!蛮子,确实是蛮子,蛮得很呀……”

但他们最终还是非常小心的,轻声细语说出了这句抱怨。由于嗓门太低,这句话就仿佛是闺中怨妇的轻嗔。被他们抱怨的对象则毫无所觉,正慢慢走向章惇。

在西园中,章惇是孤独的,其他人都有弟子围在身边,至不济也有两三同党,但章惇身边却无一人,他独自坐在一台炙炉边,闷闷不乐的吃着倭女替他烤的炙肉。赵兴在周围兜了个圈子,好像很无意地走到炙炉边,看到“倭女烤法不熟练”,“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两名倭女,亲自为章惇烤肉。

章惇有点不悦。刚才赵兴冒失的跟吕大防与文彦博都说过话,话里的主张是尊崇古法,这恰恰是他反对的——除了对方所强调的“不能墨守成规”。现代看到赵兴靠近,他以为后者还想找他说同样的话,便阴沉着脸,只等对方开口便发作。

然而赵兴却始终没开口,他手法娴熟的替章惇烤着肉。每块肉的熟嫩程度都恰合章惇的口味,让章惇吃的非常舒心。

连吃几块肉,赵兴拿过几片橘黄色的胡萝卜片,借着肉脂滴在炭上引起的旺火,手法娴熟的翻弄着胡萝卜片,先撒上盐,然后撒上安息茴香(孜然),加上一些倭国辣椒粉,滴几滴海豹脂油让胡萝卜多点油腥,等胡萝卜即脆又香,他殷勤的递给了章惇。

这种烤法既有胡萝卜的脆香,又带了股肉味,章惇吃的很可口,忍不住开口:“听说汴梁城的厨子都呼你为师,原来的你的手艺真不错,可是圣人云‘君子远包厨’,你怎会迷上厨子的手艺?”

赵兴从苏轼那里听说了,章惇在青年的时候曾与苏轼是好友,但章惇这人有一段隐秘的身世,他是其父亲与乳母偷情生下的乱伦私生子。出生时,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被人救止。

这样的人当上枢相,放在别的朝代里是不可想象的,但居然在所谓礼教最严苛的宋代实现了,这不能不说是对教科书的嘲笑。

因为有这段身世,章惇对“水”一词格外敏感。苏轼是知道这段隐秘,他在一首赠诗中写道“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尤爱水云乡”之句,章惇认为“水云乡”三个字就是嘲讽自己那段身世,从此将苏轼视为毕生死敌。也因为这段身世,章惇在正史上显得格外睚眦。

跟这样的人说话很难,赵兴既要保持一种坦然的气度,又要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话题引起对方的联想。他顺着对方的话题回答:“我曾经去过海外,人在海上的时候,大海茫茫,极目之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连续走数个月看不到一点绿色。

海船上,能活动的只有尺寸之地。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天八天,每个角落木头的纹理是什么,人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可这样的日子我连续过了三年。

我这人是闲不住的,既然无事,就自己找事。于是,我每天就在舱室内琢磨,刚开始,我默写自己读过的文章,学过的知识。但总坐着写啊写,日子久了人也要发狂。于是我又替自己找点事:一件是习武,通过习武每日活动身体;然后是学习做饭——海上寂寞啊,没有别的食物可吃,所以,每一件能获得的食物,都被我琢磨出多种吃法。一来二去,我成了出名的厨子,岸上的船员听到相关传闻,都爱上我的船随我出海。

章相公,你能猜出一条鱼可以作出多少道菜?……我现在已经琢磨出鱼的一百余道做法,其中还有一道‘椒炸鱼鳞’,很受船夫欢迎,鱼鳞都被我琢磨出吃法,相公可知我多寂寞?嗯嗯,相公何日有闲暇,我做给你吃‘椒炸鱼鳞’。”

这个话题轻松,章惇的脸色也解冻了,两人闲聊一阵风花雪月,章惇终于憋不住,问:“奇怪,离人跟文相公、吕相公说国事,却只与我说吃食,莫非我论不得国事?”

心眼小就是难相处,连不谈犯忌的话题都不高兴。但赵兴不敢显露出丝毫不满,他笑的很憨厚:“章相公,错误岂能连犯数次……刚才文相公、吕相公的脸色我都看了,咱小人物,谈这些大事不合适。所以现在我只谈风月——章相公再吃一片芙蓉萝卜,这玩意清爽,无愧‘海员三宝’啊!”

“海员三宝,什么东西?”章惇好奇的问。

“船夫们把胡萝卜、洋葱与淡酒,呼作‘海员三宝’。章相公可知道,人长期不吃菜,容易牙齿脱落,眼睛变瞎,所以船行到大海要带很多蔬菜。其他的蔬菜容易腐烂,唯独洋葱与胡萝卜容易储存,所以被称为‘海员三宝’。”

“长期不吃菜,牙齿脱落……真有那么回事吗?嗯,也对,人在陆地上,怎样也能找见野菜,在海上吃不吃菜马上就能看出来,就可以比较。这么说……再来一片芙蓉萝卜!……那么淡酒是怎么回事?它有何益,列身为‘海员三宝’”

“海上没有淡水,船只光装运淡水的话,时间久了水容易发臭,喝了会上吐下泻,所以船员便拿淡酒当水储存——他们平常所说的‘饮水’,就是饮用这种淡酒”,赵兴说罢,随手递上一杯蓝色的郞姆酒。

章惇泯了一口淡酒,马上斜着眼看看赵兴:“这么说,你的酒量很大哟——都拿酒当作水饮,那酒量能不大吗?”

……

苏轼跟弟子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频频望望赵兴这边,见到赵兴现在与章惇聊得热火朝天,他稍微松了口气,便端着杯子去找吕大防,联络感情。苏轼的门生连忙随着老师一起来到了吕大防身边。

章惇见到这番情景,用手中的竹签指了指苏轼那边,问赵兴:“你怎不去?”

赵兴扫了那边一眼,屁股没挪,答:“此间乐,不思蜀!”

章惇大笑:“你那老师,我一生都不服气他,但我现在佩服他会打赌——诗酒之赌!全大宋就他会打赌,不服不行!”

“此间乐,不思蜀!”是刘禅说的。刘备建立了蜀国传到刘禅手中亡国了,刘禅被司马昭接到靖国,酒宴上司马昭问他想不想自己的祖国,刘禅做如此回答。苏轼是蜀党首领,赵兴的“不思蜀”语带双关,让章惇很得意。

这场盛宴尽欢而散,因为这场宴会,蜀党与洛党稍微缓和了一下争斗。当然,一场吃吃喝喝不可能完全消除歧见,但这场宴会过后,双方多少顾忌点情面,不再那么斥驳相见了。

宴会结束已经日上三竿,原本王诜还打算满院子摆上“明月夜”,让众人做静夜之欢,但吕公著年纪大了,他撑不住先回,紧接着文彦博也告辞,剩下的政事堂官员里,章惇倒显得兴致勃勃,但众人都不待见他,王诜心里想着李公麟的画,抢先宣布结束宴会。

等赵兴送走一拨拨的家伎,走出王诜的西园时,时间大约相当夜里十二点。程族的几个学生已经全副武装等在西园门口,马梦得也提着灯笼前来迎接。

“船准备好了?那就走吧,正卿,你先回吧,京里的事以后就拜托了。”赵兴拱手告别了马梦得,又低声下令:“吹灭灯。”

在场的除了赵兴学生,还有源业平与纪守中、陈公川。后几个人都是穿着铠甲来的。灯火吹灭后,几个人摸着黑向皇宫走去。

汴梁城是一座不夜城,东华门外尤其光明,一行全副武装的人晃过东华门,宫中禁卫上前查寻,赵兴亮出手中的一块金牌,禁卫们无声而退。

拐过明亮的东华门,来到僻静的左掖门,这时夜更加深了。

左掖门正对的是袄庙,即拜火教廟。这里白天人就不多,夜里就更加幽静了。门外孤零零插着一盏灯笼,从明亮程度来看,那是一盏“明月夜”。这盏明月夜被挂在一人高的木杆上,木杆左右无人,静静地在宫门口燃亮着。

程爽点着了手里的明月夜,程夏止住了兄弟们上前的意图,赵兴独自一人大步走向宫门口那盏明月夜,提起灯笼,凑到自己脸边,照亮了自己的面容。

左掖门的门洞里传来童贯小声的说话音:“我就说么:这么大的个子,汴梁城找不出第二人。小姐,动身吧,这是金牌,你给离人送去,老奴就不出宫门了。”

一顶二人小轿慢慢被抬出门洞,童贯的脸从门洞中露出来,他也像赵兴那样,用点亮的明月夜照亮自己的脸庞,然后用手指指一指那顶轿子,撮起嘴唇,吹灭了灯。

一切都重归黑暗。

赵兴马上也吹灭了灯,刚才抬轿子的两个人把轿子放在他身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跑进左掖门。轿子两边,一胖一瘦两名侍女默默向赵兴作揖。赵兴也不说话,他一招手,源业平与纪守中跑上来,抬起了轿子。

一路上,几个孩子们轮流替换两名倭人,抬着那顶小轿,尽捡隐蔽的地方走,等到天蒙蒙亮,他们穿行了半个汴梁城,来到了大相国寺码头。

这时的汴梁城还没有苏醒,码头上除了一群‘一赐乐业’人外,再无旁人。领头的俺诚向赵兴鞠了个躬,唠叨了几句拜托的话。在此期间,小轿被抬上了码头的海鳅船,而后众人鱼贯登船。等赵兴登船后,他冲岸上的俺诚拱手告别,转身下令:“起锚,开船!”

船舱内的程阿珠听到他的声音钻出了船舱,来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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