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记·晏然传-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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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到底想干什么?”怡然不止一次地这样问我,我每次都只是摇头,回她说:“你总会知道,现在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要去送死,她必定会拦我,或是干脆不再帮这个忙,整件事情就全然乱套了。
我细细做着每一道菜,极尽细致,做出他多年来熟悉的味道。我知道,就算怡然说是御厨做的、就算御厨满口承认,他心里也必定有个疑问。有这个疑问就足够了,这是个引子。
尚食局与成舒殿隔得很远,却不妨碍我去知悉这个疑问在他心中有多深。譬如在我“不小心”放多了盐后,怡然喝得直罐水,我仍面色不改地让她照常送去,她在次日告诉我:“陛下蹙了蹙眉头,没说什么,也没问。郑大人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说没事。”
点到即止,不能再拖了,霍宁那边耽搁不得。
中秋宫宴来得正是时候,那日我与璃蕊调了值,本该歇上一天,我却用这一整天精心地熬了一锅汤,色、香、味俱全。
然后我告诉怡然:“你想办法把它安排到陛下桌上去,但自己不要插手。”
怡然挑眉:“又要我安排又不叫我插手,好大个难题。”
“行了,知道你办得到。”我笑了笑,“若陛下再问,直接牵到我头上来。”
她端着汤走了,我望着天边一轮模糊不清的圆盘轻轻一叹:好好的中秋却是个阴天,看样子今晚是少不得有一场大雨了。雨过之后,明天必定晴朗。
我在尚食局的一方小院里静静坐着。月色太暗,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脑海里想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我此生认识的每一个人……怡然、婉然、庄聆、顺贵嫔、琳仪夫人、帝太后……还有兄长、芷寒、元沂,还有我的阿眉……
当然,还有他。
对于每个人的记忆都那么多、那么清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想我就算在这里坐一夜也想不完。
可我连一夜也没有了,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势必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阿眉……她大概会在不几日后就被接进宫里吧,宏晅大约会给他改个名字、再赐个封号,给她找个新的母妃,抹去我在她生命中的全部印记。
不过至少,天家帝姬是不会为人妾室的,也好。就这么结束了吧,霍宁会活下去、兄长会活下去,阿眉自会有人替我照顾着……我死了便死了吧,
起了一阵微风,一片枝头传来的窸窣声过去之后,外面起了一阵嘈杂。数名宦官一道进了尚食局,叫出了许尚食:“你们尚食局有人往陛下的汤里下毒。”
许尚食愕住:“怎会?晚宴的汤并非尚食局所做,大人必是弄错了……”
那声音听得熟悉,我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在黑暗中又看不清他是谁。不过他是谁也不重要,是谁都一样。
我信步走上前去,带着三分笑意徐徐道:“那道汤是我做的,毒也是我下的。莫要为难尚食。”
走得近了,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我有一怔,他更是大惊:“宁……”
我缓然微笑:“林大人,多日不见。”
是林晋。
“您怎么……”他错愕不已地滞在那里。我淡然颌首:“今时今日,何敢再当林大人一声‘您’啊?我就是要杀他,未成,是我命不好,大人不带我回去复命么?”
他陡然回神,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数位宦官,自知毫无退路,亦帮不到我,狠一咬牙:“带她走。”
时隔近两年,我再度踏入灯火辉煌的辉晟殿、踏上九阶。我清晰地听到两侧有些资历的宫嫔倒抽冷气的声音以及新宫嫔见状后面上的狐疑。
我在离御座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瞟过他时不禁冷意无限,垂眸、下拜,却是连一个字都懒得讲。
气氛凝滞须臾,我听到有小孩子的声音,犹豫着唤了一声:“母妃?”
是元沂……他还记得我!
我忽然觉得我不该这样出现在这里,不该让元沂见到。连头也不敢回,便听芷寒的声音从同一处传来:“长……长姐?”
我以为我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说自己该说的话、完成自己此生最后的一搏,可他们到底还是让我无法平静了。
只觉得自己自私得很,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出现在这里,为了救兄长和霍宁……却没有顾及芷寒和元沂。
他们总要为此徒增烦扰了,元沂甚至会一辈子都记得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妃……
我心中一阵颤抖,几乎有了退却,犹豫这件事是否还要继续做下去。他……却忽然开了口:“真的是你。”
毫无波澜的平静口吻,甚至听不出恼怒,我低着头,轻道了一声:“是。”
“芷寒。”他略微抬高了声音,缓缓道,“你先带元沂回去休息。”
“陛下……”芷寒踌躇着,艰难地恳求道,“长姐纵使有过,也求陛下……”
他抬了抬眼:“退下。”
芷寒话语滞住,应了一声“诺”,悄无声息的告退。犹听得元沂又唤了一声“母妃……”,我却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
又是长久的安静,他似是在思索如何处置我才好。曾经无比熟悉的曼曼语声传入耳中,清凌凌地带着讥讽:“两年不见,宁婕妤胆子愈发大了,弑君的事也敢做。”
是庄聆,静妃。
周遭的新嫔妃们在听到她的话后一片恍悟的讶然,我冷然一笑,无话。
她们要怎样的讥刺都无所谓了,我现在都不关心。我唯一迫切等待的,是他的发落。
“旁人也都退下,先给母后问安去。”他轻轻道,“这事……朕来处理。”
不由分说的口气,我一愣,一众宫嫔也是一愣。我自己都毫无辩驳地认了罪,当众发落不就是了?何必再兜个圈子。
正文 164
众人皆尽退去;本就安静的辉晟殿里冷寂到空洞。宫人们也都识趣的退下;只剩下我和他在殿里,一坐一跪。
我始终等着他发话;他却长久无话。不该是这样;我要弑君,当着众人的面要弑君,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我全然不知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只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双膝都发了麻,忽见他起身走了过来。静静地等着;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半步也未停的出了辉晟殿。
究竟怎么回事?
我原本的想法简单明了;弑君是死罪也是重罪,试菜的宦官出了事便会知道汤中有毒,他必定会查,然后传我来问话;我认了罪,就是一死,便可在死前“逼不得已”道出阿眉的存在,告诉他我在旧宫生下了她,托人交给了霍宁夫妇。如此,他最多是不信阿眉的身份,可以验亲,却不能怀疑我搭上性命做的事是为了救霍宁而演的一场戏。
简单,却准、狠。
我想过这些事会在哪些地方出岔子,比如那汤兴许呈不到他的桌上,或是他赐给旁人而毒死了别人。再不然,也许怡然会为了护我想办法找个人顶罪……
这都有可能,如若发生了,顶不济就是再寻机会。这本就是个下策,我咬牙去做为的是能尽快有成效。
可目下……大概会出岔子的地方半点岔子也没有出,一路顺风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却卡在了这最不该卡住的地方。
他不是该杀了我么?留我一个人在辉晟殿是怎么一回事?
殿外响起了轰鸣的雷声,沉重地不绝于耳,听着仿若整个天空都要砸下来似的。我犹自跪着,思索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猜测着他的心思。
一声如同炸裂夜幕的巨响,继而大雨倾盆而下,在我身后不远的殿外下得酣畅淋漓。今晚果然是有这样一场大雨啊……我却不再确信明日是否是晴天。
这才是绝望,我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会怎样做、不知此计是否还能成,也不知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最可怕的便是他晚些时候差人来赐我一死,我一命呜呼,却再见不到他,说不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
心中一阵恐惧。
身后响起脚步声,细细碎碎,不像他的脚步声,应该是宦官。难不成真是那样,这是来赐死我的?
我没有勇气回头,只觉无力得不堪承受。
“这个……”来人在我身后站定,犹豫着些什么,俄而道,“嗯……晏娘子……您回去吧。”
什么?我讶然回头看向他,他手里执着的油纸伞仍滴着谁,一滴一滴流在地毯上晕开。见我回头,他重复了一遍道,“您回去吧……”他又一番犹豫,继道,“我回去复命了。”
原是犹豫称呼与自称。
他不再多耽搁的浅浅一揖,转身走了。我怔了一怔,猛地站起来,耐不住膝上一软,一边伸手去揉着一边急唤道:“大人慢着!”
他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躬身道:“娘子有事?”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我颤颤巍巍地走向他,“回去?”
他低应道:“是,陛下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什么意思……我就不知了,娘子别抗旨就是。”他说着抬了抬眼皮,“再者,您也不能总在这辉晟殿里待着……”
他言罢再度一揖,一边撑伞一边走了出去。
回去?尚食局么?
我望着在乌云遮蔽下一片黑暗的天幕,站在殿门口的长阶之下无比踌躇。雨越下越大,全然没有停的意思。不由得站在屋檐下不敢往外迈,细细一想又不禁笑自己矫情:死都不怕了,还怕淋雨么?
一步步走下去,还未走完长阶,身上就已经淋透了。雨水带来的寒意往骨子里浸着,又湿又冷。手里没有宫灯,天上也没有月光,道路一片漆黑,若不是对宫道走向早已烂熟于心,我大约会迷路在这九重宫阙之中。
雨水不断地淋下来,狠狠砸在脸上、身上,心中说不清的烦乱让我连挡也懒得挡。他到底想干什么?弑君的大罪,没听说过特赦的。何况我还本就是他不喜的人。
辉晟殿前的广场真大,走了这许久才走到尽头。走出一道大门,拐了个弯继续往尚食局走。身后有急促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叫我。转过头,依稀看见两名宦官撑着伞追过来,我停下脚,在雨中站定看着他们。
“晏娘子。”他们赶上来,在我面前停住脚步,跑得气息有些不稳,喘着气缓着,俄而向我道,“陛下传。”
陛下传。我心中一喜,低低福道:“有劳了。”
他们举伞遮住我,一路不作声地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又走过广盛殿,成舒殿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速不觉间快了起来,他们却没有带我进去,而是从侧旁绕了过去,到了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有一大片宫室住着御前的宫人们,他们带着我在一间房门前站定,推开门躬身道:“陛下说今日雨大,娘子先不必冒雨回去了,且先住下。”
我抬头瞧了一瞧,这是我做尚仪时的住处。
心中再度起了同样的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却知问他们也没用,必是和方才那宦官同样的答案。只得颌首道:“多谢大人。”
他又道:“娘子客气。若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一声便是,我们在这儿候着。”
“这么大的雨……”我打量着他们因为追我而有些湿了的衣袍,含歉笑道,“这屋子是有间书房的,两位大人不妨进来坐坐。为我一个将死之人淋雨,多不值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看,又望了一望这丝毫不见小的大雨,笑应道:“多谢娘子。”
他们在书房坐着,我在卧房内坐着,寂静无声。心里仍在不停的想着今日之事,思绪飞转间连身上被淋透都忘了。回过神时,衣服都好像干了一半了,只觉困顿不已,既顾不上更衣也不愿劳他们再去给我取衣服,便在榻上躺下,望着床栏上的雕镂发愣。
不知不觉地睡过去,觉得头重脚轻。明明心里装着万千心事,却意外地什么梦也没有做,一直到次日天明。
嗓子有些沙沙发哑,头也有些痛,大约是因为受了凉。我抬手抚了抚额头,还好,并不热。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送了茶水进来,我下榻倒了一杯来喝。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时带过一阵发硌的痛感,蹙了蹙眉强咽下去,又灌了一杯。
身体舒服了几分,打开门,穿过前厅往书房瞧了一瞧,昨日那两个宦官已不在了。再推开大门,两个宫女在外一福,嚇了我一跳。
“娘子安。”其中一人道,抬眸打量我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娘子气色不好……可要请医女来么?”
我摇头:“不用……”嗓子哑极了,就像是枯树枝刮在地上的声音,我轻咳了一声,续道,“受凉罢了,我多喝些水就是了。”
她颌首,又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么?”
这才想起昨夜淋了雨也不曾换过衣服,多半就是因此才受的凉,遂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又一福,转身去准备,留下另一人在门口不声不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了。
我也听出她在言语间称我为“娘子”,却尽量避免着自称,她必是和我一样正拿不准宏晅的心思,如何称呼也不合适。
回到房里坐下等着,她们在侧间备好水后过来叩了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