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记·晏然传-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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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太后既不让宫人禀给他,他便该是不知我在此的,如是算上从簌渊宫过来的时间,可以有好一阵子来缓。
是以抬头乍见殿门口长身而立的那一抹玄色时,我不禁一滞。他远远凝睇着我,颇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举步出殿。
我实在是难以屈膝行礼了,只得在他走到近处时低一低头,道:“陛下大安。”
他看了看我,问:“跪了一夜?”声音犹有点发虚。
我垂首喃喃道:“没有那么久。”
常言道:“走,两手笼于袖内,缓步徐行”,这是礼仪上的要求。他为一国之君,素来是格外注意这些的。目下右臂却一直垂着,宽大的衣袖略显不整,可见这伤不轻。
“进去歇歇?”他微微一笑,询问我的意思。我点点头,由宫人搀扶着随着他进殿。
落座前他瞅了瞅我,略一思索,指了指旁边的一张胡床:“去那儿坐吧。”
我有些犹豫:“多不雅①……”
他无所谓地笑笑:“又没外人。”
他就和我一起在胡床上坐下,相视无言。须臾,我终是问他:“陛下干什么要挡那一刀……”
他轻松地一笑,告诉我说:“未及反应罢了,你不用在意。”略一顿,又缓缓道,“再怎么说,也好过你被她刺死不是?”
“那陛下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臣妾?”我又问他,他微眯了眼睛,衔着笑一字字道:“告诉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御医。”
“……”我无话了,安静了一会儿,他问我:“岳氏为什么那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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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问到这个;我也是一片茫然:“臣妾也不知。就如陛下说的,臣妾和她先前不可能见过。她是煜都的歌姬;臣妾可是在锦都长大的。”
“嗯……”他想了一想;“你在到太子府之前;去没去过煜都?”
“没有。”我忍不住白他一眼;“即便是去过、见过;那时候臣妾五六岁;她六七岁,总不能是儿时打架记仇记到现在,还要入宫取臣妾性命……”
这样的故事传出去;够让民间文人们写上些情节生动的书了。
他不禁失笑;难免动了伤口;左手按住右肩佯怒道:“不许说笑!知道朕身上有伤;你要弑夫么?”
我闻言凑近了他,笑意愈浓地道:“昨儿个聆姐姐跟臣妾说了个笑话,可好笑了……”
他淡看着我嘴角一搐,忽然也浮上一缕不善的笑意,伸手在我膝上一拍,我登时一声惨呼痛得栽进他怀里。再抬起头望着他时,泪眼婆娑。
他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宫人取药,是怡然亲自拿了药来。我一见她,又想起一事,垂首低言道:“臣妾听说……陛下晕过去前,还想着知会长宁宫莫要为难臣妾……”
“刀都挡了,你如就这样被赐死,朕不是白挨这一刀了?”他反问我,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瞟了一眼正为我上药的怡然,歉然道,“还是让你受罪了。”
“这点小伤,没事的。”我低哑一笑,和顺地倚向他,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主动地靠近他。他伸臂环住我,半晌,沉然道:“知道朕为何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么?”
我略一思忖,严肃道:“因为臣妾不是御医。”
“……”他低头微瞪我一眼,徐徐解释着,“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都有怨,是想找办法解你的心结,但不是用这样的法子。”他的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言语轻缓温和,“朕要的不是你的感恩戴德。”
我无言以对,只倚在他肩头安然阖目,不再有昨日的梦魇。
如此大事,注定是压不住的。很快从宫中传遍朝野,群臣在怒斥岳凌夏的同时,也不会忽略我的存在。
“晏氏出身卑贱,此番虽非她之过,然毕竟因她而起伤及圣体康健,实当与岳氏同罪论处。”
我在成舒殿外听到这话,脚下顿住,一蹙眉头问一旁的宦官:“里面是哪位大人?”
“是左相姜大人。”宦官躬身回道,抬了抬眼睨着我的神色,低言道,“从前跟娘娘共过事,臣说句不该说的……这事大概免不了要闹大。事关圣体安康,不止左相大人,几位朝中大员都进了言,只怕……”
“怕什么?”我冷然一笑,“人是萧家送来的,要我与岳氏同罪,萧家休想逃过。”遂颌一颌首,淡道,“有劳通禀。”
虽则平日里进成舒殿都不需通禀,但近些日子因他有伤在身,大多事物皆在成舒殿处理,故而多有外臣,总还是禀一声合规矩。
不一刻,有宦侍出来道:“娘娘请。今儿个左相大人在,娘娘您……”
“本宫知道。既然陛下敢让本宫见,本宫便是有分寸的,不劳中贵人操心。”
他不再多话,一垂首请我进去。
“陛下大安。”我在案前盈盈一福,起身间又想侧前方正禀事的那人一颌首,“姜大人安。”
姜麒回看我一眼,冷然轻哼:“妖女祸国。”
“晏然才疏学浅,不知姜大人所言‘妖女’可是妲己、褒姒之流?”我浅笑吟吟地询问着,语中一顿,又道,“如是,难不成陛下在大人眼中是商纣王、周幽王?”
“晏然,过来坐。”宏晅哑笑一声,暗示我不可多言,我又一福,方去落座。左相神情肃然,凛然道:“臣不与妖女同堂议事,臣告退。”
“姜大人!”宏晅神色一凌喝住他,俄而轻笑,“姜大人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说朕替她挡刀的事?朕这才许她进来,大人当着她的面,反倒不能说了么?”
姜麒滞了一瞬,长揖道:“既如此,臣只有两问。一,陛下受伤之事,与她有关无关?”
宏晅不多辩解地答说:“有关,阖宫皆知。”
“那陛下可否废其贵姬位?”
“不可。”他答得淡然,姜麒扫了我一眼,追问:“为何?”
宏晅轻笑着沉吟一会儿,侧头问郑褚:“眼下还有谁在侧殿候着?”
郑褚想了一想,躬身禀道:“御史大夫、光禄大夫、骠骑将军,还有……廷尉、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大约也到了。”
“来得齐全。”他听罢又轻笑一声,道,“都请进来,先把这事了了,免得各位大人日日操心着分内之事,还要为朕的家事烦扰。”
郑褚道了声诺,退出殿外去请人。不一刻便带了几人进来,一齐见了礼,宏晅一点头,道:“几位大人都坐吧。”
待几人坐定,他方指了指我,说:“这就是宁贵姬晏氏,你们有人见过她有人没见过,倒都为她争了好几日了。今儿个她在这儿,如何定夺,就今天拿个主意。”
我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倒也不怕,垂眸安心听着。一时无人发话,沉寂半晌,还是他先发了问:“光禄大夫怎么说?”
“这……”光禄大夫起身一揖,回道,“岳氏之事,是犬子之过。陛下已将她赐死,臣也斥了犬子……旁的事,臣不多言……”我抬眼看去,原来这便是萧景行,皇后和萧宝林的父亲。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两个女儿操不少心,整个萧家的兴衰都靠着他这个光禄大夫,还日渐不合内斗不断,委实不易。
宏晅点一点头,转言间口吻中添了几分尊敬:“老师,您怎么说?”
御史大夫赵恒离席道:“陛下恕臣之言,此事虽是岳氏之罪,旁人却亦有过。过却不在宁贵姬,而在陛下。宁贵姬慌乱之中许不及反应,但陛下是一国之君,当有分寸。”
“赵大人这话就错了。”礼部尚书吴允忍不住开了口,“怎是陛下之过?若非晏氏惑主在先,陛下如何会舍身去救她?再说……陛下为了这晏氏,也不是头一回违规矩了。此女不除,只怕宫闱难安。”
几乎就要忍不住地出言反驳,手却被他一攥,他神色未动地转了视线:“骠骑将军。”
“臣是个武将,带兵打仗无妨,陛下的家事臣不便说。”霍宁话语中好像带着无尽的慵懒,似觉得此事极是无趣,“臣只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如遇险情,出手护家中妻妾在情理之中,冷眼旁观才为人唾弃。”他话语微顿,笑中带嘲,“而事后,如若此人受伤,旁人便觉是此女子之过,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宁说得轻轻松松,姜麒与吴允怒意登现,姜麒愠道:“骠骑将军此言差矣,陛下乃一国之君,岂能为一奴籍贱婢伤了圣体……”
“姜麒!”宏晅的眸光骤然一冷,断喝声中震怒分明,目光凌厉地直射姜麒,厉然道,“为她脱籍是朕亲自下的旨,今日左相就事论事便可,朕不想再听到旁人议论她往日出身。违者,依抗旨论处。”
他很少与朝中重臣发这样的狠话。姜麒一时滞住,思忖片刻到底不敢再触这个霉头,隐有不甘地揖道:“臣遵旨。”
“若是都说得差不多了,诸位大人便听朕一言。”他执盏品了口茶,沉吟着道,“那天的事,朕不知是如何传成的今天这般。朕觉得这是自己后宫的事,便也懒得多去解释,熟知闹至此地步,竟要朕将贵姬废位赐死。”
几人神色一震,深有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意。我亦是不明,只觉着他的手在案下玩弄着我的手,坦坦荡荡道:“岳氏失了子,朕降了萧宝林的位份,岳氏觉得朕处置不公,便心怀怨恨。恰好朕当晚在簌渊宫,她就寻仇寻去了那里。”
他的目光缓缓扫视过一众重臣之后,又续上五个字:“意欲行刺朕。”
我闻言惊得被他握在手里的手一抽,他淡淡睨了我一眼,带了几分笑意,说得很是平静:“贵姬想替朕挡那一刀,却迟了一步,没来得及。”
“……”我讶然愣住望着他,这样翻案行得通么?
“所以……诸位若觉得如此也有罪,朕便废了她。”他浅浅笑着,“不过来年的采择家人子便可免了,照这般要求,选进来的必要身手不错,只怕众家人子中也没几个合乎要求的。”
一片沉寂。
如不是殿中气氛太肃穆,我只怕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良久,霍宁起身肃然长揖:“既然如此,此事无可再争了,臣告退。”
光禄大夫与赵伯伯本对此也无甚态度,也随之揖道:“臣告退。”
姜麒和吴允犹是踌躇片刻,沉思着想要再辩上一辩,最终也都只是行礼告退了。
安静中,他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我觉得手心隐隐发痒,低头见他的手指在我手中划拉着,似乎一遍遍写着什么,我凝神辨别了半天,终是觉出那是什么字:哈哈。
大功告成的得意……
正文 92
元月到来;一道轻风拂面带着丝丝温暖;枯黄的柳枝抽出淡绿嫩芽,湖面厚冰逐渐消融,清水在冰裂处汩汩流着,一片盎然。
自去年秋时起的一切颓靡之相都已不在,就如伏地的落叶被清走;不留半点痕迹。
六尚局开始着手忙碌家人子采选事宜,事务繁多,出不得半点岔子。怡然便常在难得的歇息时来簌渊宫寻一时的清闲;告诉我一些采选之事,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并不怎么上心。三年一次的事;总也免不了;从这个时候开始顾虑未免太累。
闲暇之时,我常带着元沂一起去成舒殿或是广盛殿见宏晅,这个时候,他也愿意放下手头的事情歇上一歇,抱过元沂放在膝头同他玩上一会儿,抑或是随便拿过一本奏折挑几个简单的字教他。
元沂还不满两岁,但很聪明,宏晅和帝太后都很喜欢他。顺姬也曾看着与永定帝姬一起正玩得开心的元沂说过:“娘娘教得好,这孩子早慧,日后必成大器,娘娘的前途也无虑了。”
我自然明白她所说的“成大器”是指什么,却不说破。我想,愉妃若在世,必定不图他成那般的“大器”。一世的平安,才是最好的。
萧宝林自从降位后很是安静,安静得几乎连我都要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如若今次新选的家人子中能有格外出挑的,一举封到从五品容华或是更高的位份,映瑶宫可能就要有新主了。
新旧更迭,从来都很快。
皇后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她这个庶妹,也好像是忘了这个人一样。或者……她更愿意当做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吧。
这些年虽然宫中从未真正平息过,但民间仍称得上是“国泰民安”,便有朝臣建议宏晅去祭泰山。
古时祭泰山多是“封禅”,意在“增大地之厚以报福广恩厚”,后来不知怎的逐渐没了这层意思,便成了祈诸神庇佑以求风调雨顺了。
太常寺卿道三月宜行祭礼,帝后便会在二月中离宫同往,原定于四月的家人子殿选也因此延后。
朝中不知是谁起的头,提议带一名皇裔同往,众人自是观察着宏晅的反应,欲依此得知他更看重哪一位皇子。宏晅将那道折子压了两天,一下下在案上轻敲着笑道:“两个皇子都还小,这就有人着急了。”然后提笔在那折子下批了一句:“准,着令永定帝姬往。”
大臣们便哑了声。
是以永定帝姬再见我时眼巴巴地问我:“宁母妃,泰山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让弟弟去也不让母妃去……”
顺姬倒不是去不得,只是她一直体弱,皇后怕她经不起颠簸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