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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两个女人-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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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龙说。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汗从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越是平稳,态度就越是坚决。

“我们没有孩子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咬紧牙关,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一个男人。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

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说你在公司。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

“好,我下班就回来。”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但是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担足心事。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等着她自沙滩回来,她大概是在海边。

终于电话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有紧急会议,开会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

两个女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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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皱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搁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吗?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感到厌倦一一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眷,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字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过《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宝随意的搁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龙秀丽的脸歪曲着,有点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着脖子把好些药丸吞下。她走进来看到我,一惊。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边,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她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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