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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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着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睛,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
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
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是深墨绿色的,瞧不见司机。
车门却被打开,是任思龙。呵她那张脸。
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但是打开的车门,眼睛中的色彩,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后面等得不耐烦的车子按起喇叭,我连忙上车。
任思龙熟练地把车子转一个大弯,朝我家驶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头。
我说:“在落阳。”
她点点头。
书生的毛病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有时候也说得太多。
“戏拍完没有?”
“还没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过快了。”
“你有那么长的假?”
“没法子,一边上班一边拍。”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看到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觉得很吃力,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咙,我问:“吃晚饭没有?”
“没有。”
“你一个人住?谁做饭?”话题比较像样了。
“随便吃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出去吃。”任思龙的声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国。”
“我记得你滑水滑得极好。”我说,“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会吧?”她说,“马马虎虎,我那个剧集里有一场滑水,所以加紧练一练。”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好,我问:“如果我请你上楼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会赏面吗?”
她笑起来,“我才在想,今晚这一顿怎么解决,现在可有完美结局了。”
我说:“欢迎欢迎。”自觉声音十分空洞。
“你怎么没开车?”她问我。
“车子让美眷撞了——前面一辆大货车,她跟得太贴,煞车来不及避,车头灯全部毁掉。”
“很危险。”
“是。”
我按铃。
带女客回家,要先按铃,尤其是未经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亲自来开门,看见任思龙,她很意外但亲切,这是美眷的好处,她虽然把她的客人当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满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样欢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个好太太。
“今天我们吃烧鸭粥。”美眷说,“思龙你不介意吧?再炒点面如何?”
任思龙说:“可以,什么都可以,别客气。”
美眷笑,“我一向觉得思龙好招呼。”
“办公的时候,我很坏的。”任思龙微笑。
“老板有福了。”美眷说,“真服你们,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这样做下去,难保不精神崩溃。”
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小宇捧着棋盘,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
我叹口气:“小宇,这姊姊没有空,你别老缠住人家。”
任思龙说:“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美眷低声问我:“思龙是怎么来的?”
“她开车送我回来,我邀她上来晚饭,原来是虚情假意,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还怕没地方可去吗?”
“我不知道,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头。
我们家的莱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吃了相当多的。
美眷说:“思龙,几时我到你家去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她说。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建筑师,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说出我的心声,“思龙,你的生活充满色彩,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而我们,”她看我一眼,“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
任思龙沉默一会儿。
她说:“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父亲节、过年、端午、双方父母的约会,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如那种雾夜,茫茫无踪,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龙!”美眷笑说,“你好参加创作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
我却很是震撼。她有什么理由要说谎?
任思龙笑:“坦白的告诉你,我所以这样尽力工作,不外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我的年纪,总不能再抱着头等那些男人打电话来约会我吧?太靠不住。”
美眷像是听到最好的笑话,笑得翻倒。
任也跟着笑,她用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撑着后颈,秀发散下来,闪着乌亮的光。她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呢,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
美眷说:“但是思龙,我还是要上你家去,怎么,伯父母好客吗?”
任思龙止了笑脸,“我父母不在香港,我一个人住。”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动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着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汪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一一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车回去?当心。”美眷说。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倒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彩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碰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买一盏灯,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