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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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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到这样奇异之事,无不瞠目结舌。陈元凤根本就不相信,只以为石越要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便连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觉得匪夷所思。唯有唐棣同情地走到石越身边,递过一杯酒去,恳切地劝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的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你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来,喝了此杯,大丈夫不可灰心丧气。”

石越见唐棣如此,心里更觉感动。只是自己的来历,既说不得,说出来人家也不信,不得不装糊涂。想到父母朋友,伤心之处,便有借酒浇愁之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方才所说之事,信与不信,任凭诸位。只是我泄露天机,罪过非浅,还盼诸君不要外泄,否则于你们也是祸非福。”

“我等理会得。”李敦敏郑重点头,温声说道,“子明,我相信你。”

一股暖意从石越的胸中升起。想起这些真挚的信任与友谊,想起再也无望回到亲人身边,想起自己飘零在另一个时空的孤寂……借着几分酒意,石越拿起手中的梅枝,轻击酒瓮,沉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而且石越往往是吟词而非唱词,颇显奇异,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却也一样为之动容。便是连陈元凤,也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记的。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在没有温室效应、自然环境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

那日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的被众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拒绝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发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长房长孙,因为宋代科举并不歧视商人【唐代工商可入仕,至宋代,宋太宗淳化三年诏书:“工商杂类”不得应举,另一方面又说:“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于是此禁实际上废除。终宋一朝,并不歧视工商参加科考】,唐家便让唐棣着意进取,博取功名,他来京参加省试,他父亲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号银钱,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欢客栈中参加省试的读书人多,方便呼朋唤友,早就在京师买下房子了。此时要资助一个石越,自是不劳他人费心。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感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陈元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特别在意。

之后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游学,他们探讨经义的时候,他便在旁边静听,偶尔忽有惊人之论,便引得众人佩服不已。但众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却只笑不答,过不久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生性不爱多言,便不再纠缠。却不知道石越虽然国学功底不错,却终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况石越也自知古今发音虽然有别,在别人看来,自己发音怪异,更不愿意启人疑窦,因此凡事皆以谨慎为先,只是加意了解、学习当时的风俗习惯,特别是学习开封官话。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说出来的开封官话也算有模有样了。

这天连日大雪之后金乌初现,汴京城里行人增多,更觉繁华。因为唐棣约了去会客,石越便赶大早起来,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圆领窄袖葛衣,因为没有长发,便只戴了个方巾帽。北宋的衣装以简约自然为尚,并不太合石越的审美眼光。若依他之意,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过此时自己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够挑三拣四呢?石越哑然失笑,暗自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栈大堂里等候,见他出来,唐棣立即大声笑道:“子明,今日难得天公作美,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石越见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摇头,也不知唐棣闹什么玄虚,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带到客栈外面的马车上,听车夫“驾”的一声,马车绝尘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马车里不停地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地哼着坊间流行的词曲,柴氏兄弟与李敦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石越问去什么地方,众人却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阵,石越嫌气闷,就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这地方却是前几天来过的,原来是到了潘楼街附近。马车在潘楼街一带的巷子里穿行,几乎和逛迷宫差不多。石越估摸着跑了四十分钟左右,马车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稳,唐棣就拉着石越跳下马车,也不通传,便径自闯了进去,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也跟了进来。

进得大门,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个院子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子里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枝头上尚挂着一层层积雪,愈发显得是银装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进房,全宅房间共计三十三间,合“三十三天”之数。后花园非常幽雅,一个半亩的池塘,护岸有桃树,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此时虽然是冬天,荷叶早已枯败,但其规模可见。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位于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的院子,虽然并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绝对不可能置得起。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进进出出的家人不仅无人出来阻止,反而一个个眼角带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量,一听便知是个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地笑道:“表哥也太狡猾,这房子置了一个多月,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

便在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走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客厅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显然就是刚才说话的两位,两旁还侍立着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进来,轻轻啐一了声“好唐棣”,赶忙避入内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户人家的女孩,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待见李敦敏与柴氏兄弟慌忙赔罪,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古时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随便见外人的,想通此节,自己也不由觉得好笑。

两个中年人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

众人赶忙抱拳还礼,答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

青年男子却在旁边笑道:“如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过,与他人无干。”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顾,却见那个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石越与他四目相交,立时便移了开来,转过头去寻唐棣。

唐棣此时早已跪倒在地,又惊又喜地朝两个中年人叩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又向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胖子眯着眼睛笑道:“快起来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你来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自来了。”唐棣笑着起了身,回道:“二叔想来汴京城这繁华之地,倒扯上我了。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地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见唐棣先拉起家常来,便取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过失礼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边。”一面请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侧过头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一面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四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连忙起身行礼,石越也亦步亦趋,学着和他们一起行礼拜见。那两个中年人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倒是青年男子见石越等人尽皆年纪相仿,显得非常的高兴。

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他是唐棣的亲舅舅。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三岁,生得冰雪聪明,最得长辈宠爱。桑家祖籍便是汴京,五代时契丹入侵,开封沦陷,避战乱迁到川陕路,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颇蓄家底,只是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因桑充国弃商学文,桑家以为汴京人文荟萃,于桑充国发展有利,遂举家从成都迁回汴京,这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唐棣这次带石越来此,却是想把石越介绍给表弟桑充国。不料却碰上他二叔唐甘南相从来京。唐家人丁众多,唐棣之父唐甘楚虽然是族长,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却是人称“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双方再次叙了宾主之位,唐棣与桑充国因有长辈在场,却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与石越等人寒暄几句,便不再说话,由着桑充国与唐棣陪四人谈天说地,二人只是静听。

唐棣想起来意,对桑充国笑道:“长卿,我这次来,便是特意为把子明介绍给你。你常说想拜在大苏门下,依我看来,若能拜在子明门下,也未必逊过大苏多少。”因大夸石越诗词文章如何出色,学问如何优异。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齐声夸赞。把石越闹了个措手不及,慌得连说“不敢”。

桑充国虽未参加这次的省试,但文名更在唐棣之上。当时别说川峡,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东至高丽,天下都公认苏轼文章第一。苏轼的文章在大宋写出来,不到一个月,契丹的贵人手中就有了抄本。唐棣夸耀过甚,连桑俞楚与唐甘南,都觉得不可思议,桑充国更难相信。

他有心要考较石越一番,便想找个由头,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笑道:“今天贵客盈门,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前几日我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尤其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尽得其妙。莫若去将她请来,也好助兴。”

众人齐声笑道:“此议甚妙。”

桑充国见众人答应,便笑嘻嘻叫过管家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原来那个叫云儿的歌妓,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楚”字于桑充国犯讳,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说明。

石越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却并无多大兴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家家居陈设装饰,便细细打量这客厅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知道宋代山水画比仕女画更加流行,这时候见到一幅工笔仕女图,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于石越的“失礼”,已是见惯不怪,只得相顾苦笑。桑充国微微摇头,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唐棣,唐棣连忙轻声介绍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如此离奇,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后,笑道:“石兄想必精于丹青,却不知这幅画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当下不假思索地回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不过是女子手笔。”

桑充国微微点头,这幅画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儿所画。桑梓儿小孩脾气,硬要挂在客厅,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记住往来之人的评价,转告于她。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说破来历,虽然不足为奇,但也足见有高明之处。他正待再问,又听石越说道:“这幅画可以配一首词的。”

“子明是说在画上题词吗?”李敦敏兴趣盎然地凑了上来。宋代并没有画上题诗的习惯。

石越习惯性地耸耸肩,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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