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维佳] 梦的交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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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第7期 … ’99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刘维佳
我又按了一下自动舱门的启闭开关,严丝合缝的舱门纹丝不动。再按,仍是不开,我气恼地一拳砸在开关上,还是毫无动静。
算了,他肯定是将启闭开关破坏掉了,再试也是白搭。我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尝试,倚靠在舱壁上,一边喘气,一边镇定情绪。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喝了一口封闭式工作服生命保障系统送到嘴边的水,走到这间密闭舱室的圆形舷窗前,放眼向外张望着。约摸过了五分钟,一个身穿舱外太空作业服、背负单人喷气推进器的人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一阵恐惧如同南极的冰雾一般从我的心底冒出来,迅速向全身弥散。他真这么干了!这个年轻人一来到我这儿,我就感觉到他有些不对头,可我没有想到他真的心怀不轨,并且只一个星期他就动手了。恐惧和焦虑此刻一口一口地在啃啮着我的心,如果让这个小子达到目的,人类就要遭到一场浩劫,并且……我一生的价值之所在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一生的价值之所在就是“地球窗帘”。我在这个太空站上看护它将近20年了,我不能想像我在死去之前看见它的毁灭。
在进入20世纪之前,人类的经济活动向大气中释放的二氧化碳的总量是微不足道不足为虑的。但是在进入全面工业化的20世纪之后,随着人类使用的矿物燃料呈几何级数上升,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也飞一般上扬,到20世纪中叶已达每年50亿吨以上,温室效应已成了人类的心腹大患:全球温度越来越高;两极冰山日渐萎缩,海平面缓慢然而不可遏止地不断上升,沿海经济繁荣地区大部分成为了历史遗迹;冬季越来越短,降水量下降,荒漠化地区面积扩大,农业萎缩;气候异常,灾害性天气造成的损失日甚一日;大批动植物、昆虫变异;恶性流行性新型疾病层出不穷……这一切,令各方面人士焦头烂额,纷纷向科学家们索要济世良方。
上初中的时候,我参加了一次全球范围的解决温室效应方案的征集活动。那一次活动主要是面向中学生的,其实主办者的目的只是为了激发青少年的主体意识,增强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并不真正指望能找到什么行之有效的灵方妙法。然而我却当了真。
我设想在地球与太阳之间布设一面滤光镜,挡掉部分阳光以及光线中的有害成分比如过多的紫外线等,使地球吸收的热量下降,减低地球的“体温”。出于小孩子的天真单纯和热情,我绞尽脑汁描述着我的设想的细节。我推测滤光镜的大小和所用的材料,计算各种技术数据,推算整个行动所要耗费的资金,预测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事故,提出应付意外事故的应急方案和备选方案……现在看来我当年的分析和计算漏洞百出,但当时一个初中生能搞成那种水平已是相当难得了。
我不知道我的方案是否入选了,甚至不知道有关它寄出之后命运的任何一点信息,但是由大批科学家联合制订的“地球窗帘”计划与我的设想在本质上完全一样。我得知这一计划的详细内容时已是高中生了,当时我激动得一连几天情绪失控,显得神经兮兮的。我不知道这纯属巧合还是科学家们真的接受了我的设想,但从那一刻起,我确定了自己一生的目标:我要为我的计划竭尽所能。
我想方设法收集有关这个计划的资料信息,到处打听哪所大学有对口的专业,千方百计托人寻找参加“地球窗帘”计划的门路……我为此而吃的苦,受的委屈,走的弯路,我自己都不愿再提。我就像一条强壮有力的回游的大马哈鱼,眼中除了目标什么也看不见,置一切阻碍于不顾,只埋头向前、向前……终于,我成功了,进入了“地球窗帘计划”的执行机构。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这里面的人们,大多并不是我这样以参加这计划为毕生理想的热情洋溢的人,他们都是非常实际非常冷静的,这大出我的预料之外。平时处理问题时他们根本不抱一点幻想,一切从最坏处着眼,对自己正在干什么有着清楚认识,根本不受外界和自身情绪的影响。
就连上层机构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人,计划的主创者就是其中之一。
“嗳,解决温室效应的最好方法嘛,”这计划的主创者——一位素负盛名的教授有一次在和我以及几个年轻学者聊天时这么说,“当然是南美人、非洲人、东南亚人少砍点儿热带雨林,美国人和欧洲人少坐点儿汽车,中东人少开采点儿石油,中国和印度的人口最好减掉一半……但事实是我们并非生活在这种理想化的社会里。创造财富的欲望是人类的本能,是社会得以发展进步的根本动力,这是无可指责的。至于所产生的负作用嘛,也只有依靠科学技术的进步来解决。诸位应该相信科学,没有科学办不到的事,折腾了人类近一个世纪的温室效应问题,我只用一张薄膜就解决掉了……”
基于这种理论,“地球窗帘计划”在他们这种务实的人手中神速地进展着。以前我从未想到这个计划会是如此的庞大、如此的惊人,看来初中时的我还是缺乏想像力。那位教授说“一张薄膜”时说得轻飘飘的,可这张“薄膜”的面积有半个中国大呢!这种含铝的镜箔材料薄膜,可以挡掉3%至5%的阳光,使地球的温度下降2℃至4℃,从而使地球的冬天又能飘雪了。这层“滤光薄膜”每平方米虽只有10克重,但将近五百万平方公里的总面积使它的总重达到将近五千万吨!而且这么大一坨物件还得运到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公里的外层空间上,并且这“窗帘”展开之后还必须始终与地球公转的速度同步,才能发挥作用……计划的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这计划进展得越来越快,几乎没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困难。我在仔细观察分析之后发现这种现象完全是由于有极为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之故。我这人一向对金钱有些鄙薄,但现在不得不叹服它的威力。一本又一本的支票簿使所有的工作人员始终热情高涨,各种难题一一在支票上的阿拉伯数字前顺理成章地冰消雪融。这些钱都是大石油公司、跨国汽车制造集团、联合钢铁企业之类的实业界巨人和大批持有实业界股份的投机家们投入的,我发现这些人和集团才是最为关心“地球窗帘计划”的,他们不仅在资金,而且在技术、人员、物资上也鼎力相助。我完全没想到这些眼中只有利润的经济动物们竟也有关心环保问题的一天。
在如流水一般涌来的金钱推动下,近五千万吨的“窗帘”终于被送到了预定的地球同步轨道上,并按预先的设想伸展开来,挡住了阳光,开始发挥作用了。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证明效果非常明显、非常不错。当街上的阳光变得不那么灼人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泪水直淌,我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从此一度消失了的美好环境又将降临人间了!一切都没有白白付出……我高兴得不能自已。
然而同僚们并不像我这么兴奋,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工作的结束,合同的到期,再要找到这样报酬丰厚的工作可不容易了。他们有时实际得近于冷酷,体现出毫无美感令人生厌的实用主义,这是他们和我的分别,也是为什么我一个人在这空间站上苦守了二十年而别人都做不到的原因。
“地球窗帘”展开了之后,我们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其上安装了大批的轻型等离子体发动机。这些采用太阳能的脉冲式等离子体发动机重量轻,体积小,所需要的燃料少,工作时间长,可以多次启动,比冲大,特别适用于这张大“窗帘”修正轨道,保持既定位置。地球在不停地运动,宇宙的环境复杂异常,要想让“窗帘”一直保持正确的位置就少不了它们。地面基地站凭着精确的计算用数字信号通过“窗帘”上的中央主控电脑来指挥各个发动机的工作时间和喷射方向,确保“窗帘”能为地球挡住阳光。但是机器总会出故障的,这些发动机惊人的数量使其故障率不可轻视,因此必须要有检查维修养护机制,而耗资巨大的智能机械往往比不上一名经验丰富的技师。于是上面决定在“窗帘”附近修建一座空间站,常驻两至三名技术人员,专司维修养护工作。
我报了名。这是由于我总觉得这项计划似乎有些脆弱,我必须亲自守护着它才能够安心,这是我的梦,让别人来守护我不放心,并且我很渴望摆脱我所处的那个令我厌恶的实用主义环境。虽然我还年轻,学历也不算高,但却中选了,因为没有几个人报名。宇宙的环境复杂而又危险,并且合同上注明至少得在空间站工作三年以上,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无异于流放。我深知空间站生活单调枯燥,长期太空作业遭遇不测的可能性相当大,并且长期太空作业对人体健康十分不利,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现在一想到自己在这座太空站上已生活了20年,我就惊异得不能自已。当年我也没有想到会把自己这么长一段生命都留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我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我一次又一次地申请延长留驻合同的,或许是因为地球上没有我的梦吧。能一生守护自己的梦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
这座太空站形如一柄细长的哑铃,一刻不停地在绕着自身的中点以特定的恒定速度旋转,因而两端的圆球形多层舱室中可以产生与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相近的重力加速度,从而解决了在失重条件下生活造成的人体骨质丢失问题。从理论上讲,如果人在失重环境下呆上30个月,就会因骨质丢失严重而发生自发性骨折,但太空站的合理设计使我可以在此生活20年而无虞——20年,20年之久,多么漫长!
在这20年间,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检查、维修着那台等离子体发动机,修补镜箔滤光材料薄膜上被宇宙尘和小陨石击穿的破洞,监测、拦截体积较大的流星,接收、搬运货运飞船送来的补给品和各种零件……我就像一只固执的水獭不知疲倦地养护着它的水坝一样,养护着我的梦。每一天我都很忙,因而每一天都如流水一般消逝得飞快。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我的思维完全被那个“窗帘”给管住了,整天只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确保它正常发挥作用。然而当我在洗 脸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憔悴的面容上日渐明显的皱纹时,害怕的感觉还是压抑不住地从心底漾出。细想一下,我抛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青春一去不返了,伴随而去的还有令我对未来生活葆有憧憬与希望的青春的活力。父母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也从未吻过一个姑娘,更不知道爱情的滋味,我甚至没有什么朋友——太空站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愿意续签合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入我的生活,呆上两三年,在我刚刚了解他们之时,就又纷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的身边……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心脏似乎在胸腔中燃烧,气也喘不上来了。但这时我就有意识地望向地球,明亮的地球美丽得令人感动,于是我就会想到地球上的人们对我的赞颂与敬佩——我在地球上已有些名气了,是使美好的环境重返人间的。于是我的胸中涌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一种无可替代的满足感,一种对于同类的大慈大悲。这是一种具有令我身不由己的力量,我无法令自己不任由它摆布,所以我对我的选择从不感到后悔,对我的梦也没有怀疑过,直到最近这两年。
“地球窗帘计划”当年一公布于世,就招来了一部分人的反对。这些人认为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温室效应问题是治标不治本,根本无益于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减少,并且“窗帘”是一种过于庞大过于复杂的设备,很不可靠。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到处游说、活动,宣称“地球窗帘计划”是违反科学规律的,是人类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战胜了大自然的又一愚蠢例证,须知我们不可能征服我们所生活的生存环境,只有与大自然达成和谐才能得到安宁,不然必将遭到大自然的报复……
过去我一直对这些人的论调一笑置之,我相信科学是无所不能的,深信用物理手段使地球降温没有什么不对,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所以我对他们的非议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最近两年,我从电视新闻中越来越明显地察觉到他们的言论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支持。越来越多的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确立这种观点,即:“地球窗帘计划”只是保护了正在走下坡路的石油工业,完全无助于温室效应问题的根本解决。他们认定如果没有这张“窗帘”的话,以氢和太阳能为主的综合性无污染能源动力工业至少在十年前就已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动力了。而正是“窗帘”的存在使原来越来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