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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善男信女-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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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若前一晚说不想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人,靳正雷没有反应,她便当做是默认。浮肿消褪,她继续回仙家馆兼职,偶有遇见何平安,也是夺路而逃。

直到第二个月收数的日子,何平安在仙婶那里拿到保护费,于楼梯处拦截到美若。

她紧紧贴墙壁站着,不发一言。何平安试了试靠近,她继续往角落处躲避。

何平安开口:“阿……阿若,大圈哥说,这个月的生活费,要我转交给你。”

他在美若脚边放下一叠钞票,“该做的我做了,要不要在你。”

看他扬长而去,美若拔脚往上冲。蹲在五楼转角守候了一阵,听不到楼梯有任何响动,她心疼地上无主的钞票,这才慢慢下楼。

十四岁生日那天,美若用七姑的名字开了个户头,千元港纸和五角硬币攒了一书包存进银行。

詹美凤痛恨被人提醒鲁莽无脑的少女时代,更厌恶被提醒有个日日长大的女儿,十四年来美若从未大肆庆贺过一次生日。

以往七姑会晨早起床,过海去中环的泰昌饼家,买回美若最爱的手工蛋糕与蛋挞,与陈叔玛利亚四人一起分享。这一年生日,七姑一大早睡醒,数数手头的生活费,在厨房里叹气连连。

“七姑,快快祝我生辰快乐!”

“清早去了哪里?七姑已经煮好了寿面。”七姑笑逐颜开,“小小姐,祝生辰快乐,快高长大。”

“一起吃一起长寿。”美若将偌大碗面分作两份。

“好,七姑也长寿,过多几年还可以帮你带小小少爷。”

美若好笑,随即收起笑容,“我小舅来了?”

唐楼一条长长的走廊连通几间房,大房间里的争吵即使不愿意去听,也呼呼地往耳里钻。

七姑点头。大少不来则已,一来便是要钱。

詹笑棠此刻正在哭泣:“家姊,难道你看着我去死?”

美若扁嘴,“他那样的人,不死也没用。”

“小声些。”七姑警告。

两人继续静静地听。

“笑棠,你知家姊有多少家底,这些年吃喝花用,既养老又养小,能剩下几个仙?去年我就叫你斩仓,你说是机会,借了钱去补仓,拖到现在,笑棠,你是想家姊陪你一起死吗?”

七姑即便只是个不识字的妇人,也知如今世道可怕。恒生指数去年疯狂涨到1500点,多少人换新屋买豪车。一年多光景,恒指又跌到两百,每日去街市买菜,总能听见报摊边上的人惊呼谁谁谁又跳楼。

“好在大小姐500点的时候斩仓,不然留到现在,连渣也不剩了。阿弥陀佛。”七姑庆幸。

“小舅舅怕是看上这点渣了。”

果然,詹笑棠提起詹美凤割肉后的剩余。“家姊,你别哄我,年头你斩仓,我记得七七八八算起来足有十万之多。”

“那又怎样?”詹美凤声音愈见尖利,“家姊不用交租,不用吃饭穿衣买胭脂水粉?物价一日日升,家里三个人,有两个吃白饭不做工,你何曾帮过一点忙?全部靠我!”

七姑放下筷子,努力想将肥胖的身体藏起。“我……我是吃得多了些。”

美若揽住七姑肩头,“阿妈没那个意思,七姑你不要多心。我和阿妈十指不沾阳春水,辛苦都是你。”

房外沉默过后,詹笑棠开口:“最近你不是和欧陆表行的许绅华走得近?”

詹美凤不答他,似在斟酌用辞,许久方道:“我和他散了。”

“啊!”

不仅詹笑棠吃惊,美若也瞪大双眼,“七姑,最近许公子没有来约会阿妈?”

七姑摇头,“有人来接,没有下车,不好仔细看。”

外面詹笑棠大发脾气:“詹美凤,你没脑子的?许绅华手指缝漏一点也够你花用一年,那样的大客你怎么能放他走掉?”

“靠他有什么用?只会花言巧语奉承,没半分实际,说到真金白银便推搪回家问阿爸允许。”詹美凤话里有一丝得意,“过几天我要当妈妈桑,靠自己赚钱。”

“你发神经!”

“你才发神经!你知道夜总会生意有多好?每日有多少小姐?每人一日翻台有几次?妈妈桑提成几何?我有能力自己赚钱,何苦要看人白眼,求人施舍?”

“你老实跟我讲,你勾上谁了?”

詹美凤拒绝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你老板?那个新近扎起的,叫什么?”詹笑棠一拍巴掌,“大圈哥!”

美若的筷子掉在碗里。

她母亲不知做了什么样的表情,令詹笑棠震怒:“那种烂人你也要?”

詹笑棠接着骂:“大陆佬,偷渡客,街头烂仔,砍人像杀鸡,分分钟又被人砍,眼前富贵,朝露浮云。他跟许公子比,连人脚趾尾也比不上!”

美若频频点头,捡起筷子继续吃面。

“华老虎不也一样?我跟他时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有钱给你花用,堵住你的口了?”

“他能跟华坤相比?”

“怎么比不过?他去年才来港地,还是四九仔,年尾升红棍,现在已经进了内堂。旺角几十条街,全是他的地盘。和兴的龙五已经老了,等龙五一死,就是后一辈的天下。笑棠,你看他不起,将来别后悔。”

詹笑棠不说话。

“家姊年纪不小了,你知不知道三十岁的女人在欢场是什么光景?现在还算红,红得几天?十七八岁,脆生生的妹妹仔,一波接一波下海,活蹦乱跳,青春无敌,看见就让人嫉恨。”

“……我们还有阿若。”

七姑听见这话,深抽一口冷气,将美若拥紧。

“阿若是我的女儿,你别动她脑筋!”

“那你可以跟其他人,谁也比那个大陆佬好。”

“笑棠,不要忘记你之前曾劝我跟那个死鬼瘸脚七,瘸脚七的家当现在可都落在靳老板手上。更何况——”

“两人不同,他太过年轻,今天捧你,明日捧她人。好似你所说,十七八岁卜卜脆的不知多少,任他挑拣,你信他一时,信得过一世?”

“……我现在有专用休息室,每日上工,梳妆台摆放空运来的英国玫瑰,其他姊妹不知多艳羡。是,他是年轻,比我还小四岁,但稳重得体,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姐儿爱俏,千古定律。”詹笑棠没好气,“家姊,别告诉我你看上他的人了。”

詹美凤不出声。

“家姊,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去问你的梁太余太许太周太。”

“家姊……”

“别抱我的腿,”詹美凤想是被弟弟磨得无奈,“你讲实话,你究竟借了人多少钱?”

“……前前后后四五十万。”

“高利贷?”

“高利贷我哪里敢借?”

“还好还好,若是高利贷你可害死家姊了。”詹美凤拖延许久才作答,“笑棠,你起来。那些数,家姊替你想办法。”

☆、第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师奶——家庭主妇话事——决定权下一更星期二晚上

美若下午回到宁波街。

宁波街的老屋到底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分外有感情。小院不大,青石板铺路,栏杆雕花,种三五株植物,一汪小池养锦鲤,角落有棵十年树龄的鸡蛋花。

夏天的夜,睡不着时,她抱着戴妃倚长窗而坐,深深地嗅鸡蛋花的清香,低低的吊扇慢悠悠地转,风动白纱帐。

搬家那日,人多噪杂,戴妃不见踪影。美若想等,七姑劝她:“穷狗富猫,是这样的了,就算跟了我们去,也养不起,戴妃吃惯了牛肉,哪吃得下鱼饭?”

美若这才作罢。

尔后回来寻过几次,不知道戴妃流浪去哪里,再也不见。

这回她又是在铸铁雕花大门外向内张望了两眼,盛开的三角梅下,一个男童大大的眼瞪视她。

“坏女人!想偷东西?”小童梳西装头,穿背带裤,样子可爱,表情凶悍。

里面有女人问:“宏仔,你和谁说话?”

出来看见美若,惊讶道:“啊,詹小姐。”又骂男童没礼貌。

“俞师奶。是我,你好。”美若解释,“我在找我家猫,戴妃。”

“厨房经常有只白猫偷吃东西,我不忍心赶它走,让它住了下来。还以为是流浪猫,原来有旧主人。你等等,”俞师奶不一会回来,抱着戴妃,“是它?那刚好,物归原主。”

戴妃养得白白胖胖,不比旧日差。

“娜娜,说哈罗。”俞师奶以手托住一只猫爪,隔栏向美若挥舞。

连新名字也有了,美若失笑。“它养得这样好,我也放心了,其实我们新家并不适合养猫。”

俞师奶心底实则不愿,如此也不推拒,说道:“那也行,以后方便你再来拿,我帮你暂养。就是不知道在这里还能住多久。”

美若本打算离开,闻言不由道:“你们才搬来一年。”

“是啊,”俞师奶开始抱怨,“当初没仔细看,住进来才知道,这间屋装修这样老旧,楼板渗水,地下又潮湿,下水管也小,厨房经常堵塞。刚好有人想买,我老公正在考虑中。”

哦,那大概与戴妃不会再见。

美若笑着与他们道别,还有戴妃。

回到樱桃街,身后有人唤她,客气有礼,“詹小姐。”

美若心情不佳,回头便道:“你又想问什么?何SIR?”

她穿深蓝色毛衫,配同色条纹校裙,藏青色及膝毛袜,素净的衣着犹显花一样年纪,花一般容貌。

这一年多来,何绍德每一次见她,都会比上次添多一层惊艳。他不敢想象,再过几年,见到她时,他会有怎样的震撼。

“这一次你又想问什么?”她的语气如同她的美貌,咄咄逼人。

“你不用太紧张,我也只是为了工作。”

“休息日工作?有这样勤奋的职员,当真是廉署之光。”

何昭德有一丝尴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确实是加班。詹小姐,好久不见——”

“你不用和我客套,我还是那句话,我一个学生妹,不懂大人的事,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年华坤没有半点消息?也没有托人传话?”何昭德追上美若。

何其狡猾。美若站定回答:“他为什么会托人传话?你也知道我母亲与他只是交易,早已钱货两清。”

“所以可以另择枝头琵琶别抱?”

他想激我发怒,然后口不择言。美若将那句“你什么意思”吞回腹中,转身便走。

“詹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奶茶?”

“詹小姐,我只耽搁你少许时间。”

“詹小姐,你可知道,你母亲现在境况艰难?”

美若终于首肯。“奶茶?不是咖啡就好。”

在冰室坐下后何昭德问:“和兴新扎起的靳正雷你知道?”

美若作痴呆状,等他下文。

“瘸脚七横尸街头,凶手未知,随后靳正雷霸占了瘸脚七的地盘,风头一时无两。近来风闻几个老辈很不满他不懂礼数,破坏江湖规矩,而你母亲,又和他走得太近。如果她知道和兴太多内幕,这会让她处境很危险。”

当真是廉署,人人附带小型雷达。她早上才知道的消息,在别人那里已经不是新闻。“何先生,你确定你是廉署职员,而不是O记调查组?不对,如果不说,我会以为你的职业是电影编剧,编得一手好故事。。”

何昭德不理她的讽刺,“你母亲的选择,正确与否姑且不论,我只希望日后有需要帮忙的时候,请你们务必联络我。”他第四次递上名片。

无所不在的交易。

美若嘲笑:“你这样勤奋,今年有没有机会升职?一处执行科,科长?”

何昭德也笑,“我正在努力。”

美若带着那张名片回仙家馆,随便找了间空房塞到床头枕下,想象勤奋上进的何昭德,突然接到陌生女子电话拉客时的表情,她心头畅快。

她问仙婶:“仙婶,我有两个同学,一男一女,最近他们开始拍拖。”

“然后?”

“那个男同学……曾经吻过我,意外、只是意外。你看,这件事我要不要和女方说?”

“你若是嫉妒,那就说,顺便将那一吻渲染得天崩地裂。”

“我不嫉妒,我没感觉。只是觉得隐瞒不好,更何况,那个男人,并不是良人。”

男人,不是男同学。“这样……”尾音意味深长,仙婶继续问,“他们两个和你关系亲密,感情深厚?”

美若认真想了想,默默摇头。

“那管好你自己,勿做杞人之忧。”

也是,隔岸袖手,一贯是她的强项。

但这一日,注定美若不得清静。

何平安在楼下等她,神情急躁。

“怎么这么久?”

美若直接无视,由他身旁而过。

她被何平安拉住。何平安道:“大圈哥今晚和人谈判,没有时间为你庆贺生日。这个给你。”

他从小弟手中接来礼盒,见美若不收,无奈解释:“只是糖果,快接着。大圈哥赴这场鸿门宴,还不知今晚是什么局面,若是回不来……刁,我这张嘴!这些天少出门,说不准又乱起来。不和你说太多,我立刻要赶过去。”

那人倒识货,比利时手工鲜巧克力。

大约是走进糖果店,大爷一般扯开嗓门对销售小姐呼喝:“将最好的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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