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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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希庄说完这一套话,以为会卿必然有正当的答词,万没料到他鼓掌大笑。这一笑把希庄笑得直眉瞪眼,不知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只得又问一句道:“孙老爷,咱们谈正经事,你为何笑起来?难道我说这话还有什么可笑的吗?”会卿道:“我笑你这人太不正经了,你还拿你师父顶门呢。你这房子每月租二三百块,一个月只给你师父十块钱,如今拖欠三个月没给了,你还同谁商量?我好意把这笔生意,给你送上门来,你倒推三阻四,胡说一气,倒莫如我直接同你师父办了。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休想借此发财、娶老婆、开铺子,享下半世的快活。横竖赏给你几千,够你吃饭不饱、饮酒不醉的,是这么一番意思。你张口就想几万,莫不是穷疯了吗?”一席话将希庄拍得直翻白眼。迟疑了片晌,他忽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一壁哭着,一壁哀告道:“孙老爷,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难道真看着小道饿死不成?几千银子,请你想一想,够做什么的。如今开一座鲜果铺,还要上万的本钱呢。何况我们出家人,身不能肩担,手不能提篮,拿这几个钱,坐吃山空,如何得了。在瑞大人多赏几文,不过是太仓一粟。只要你老人家多美言几句,我这牛鼻子就沾了大光了。”会卿道:“你真是个泼皮,硬讨不成功,你又来软磨。我这人向来是怕软不怕硬,这样吧,给你一万块钱,真不少了,快滚起来立字,不要再讨厌了。”希庄哭着喊着求加钱。会卿赌气吩咐徒弟道:“快把这牛鼻子赶出大门,谁有这闲工夫,同你捣乱。”希庄见会卿急了,这才不敢再争,假装委委屈屈地立起来,说:“孙老爷,你怎样吩咐,小道怎样遵命,还不成吗!”会卿道:“你早这样说,不就完了,何必找麻烦呢?”立逼着希庄写好了字据,又问房契可现成吗?希庄脸一红说,不瞒孙老爷说,房契早叫我给押了。会卿哼了一声道:“造孽,造孽,每月有二三百元进款,还要押房契,你真也太难了。快去取了来,见不着房契,不能拨款,你到底押在谁手里了?”希庄低声道:“押在和合照相馆了。”会卿听他说的这话,倒很犯踌躇起来,说:“你押了多少钱呢?”希庄道:“押了两千二百五十块钱,我实得两千,那二百五是黄佐文做了佣钱。”会卿道:“你挂这小零头,是什么意思呢?”希庄道:“这是每月二分钱,恰恰抵他的房租四十五元。”会卿道:“真真该死,你如今要拿本钱去赎,只怕还要费话,那姓黄的很狡猾,他见你有钱赎房子,必定起疑心,不肯叫你赎去。你必须假装着还要同他借钱,不借钱便涨房租,他一嫌麻烦,必催你归本,另向别人借去。那时候我转出清和斋的东家朱小庄来,说借给你钱,他必定不疑,当时由小庄将钱给他,房契自然就取出来了。这事得缓两天办,办得太急了,他又要胡猜乱想。你千万守口如瓶,不可放出一点消息去。咱们后天在朱小庄家里见面,早饭以后不可太迟。”希庄一一答应了,方才回庙。
果然过两天,如法炮制,黄佐文并不疑心,居然将房契拿出来,交给朱小庄,把两千二百五十元钱收回。瑞方得到房契,一刻也不等,便过阁税契,并在警察厅提督衙门,同宛平县,全立了案,将清仁观改为古物陈列所。各官厅全批准了。瑞方派了四个家人,先去知照观中各买卖铺家,限十天一律迁出。和合照相馆,自然也在知照之列。黄佐文是出其不意,恰似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立时揪住一个家人,问你是谁派来的?家人始而还说谎,说我是玉公府派来的。在他的意思,以为佐文受过玉公的审讯,必定怕他,一提这两个字,当然没得说了。哪知佐文是架讼的祖师,他何尝把玉公放在心上。并且这个家人叫钟福,跟瑞方当过戈什哈,佐文是认得他的。不觉哈哈冷笑道:“钟管家,你不用瞒着我了,你是瑞大人派来的,何必假充玉公呢!你要实话实说,不然我拉你喊巡警,说你假借公府名义,在外敲诈,你吃不了可得兜着走。”钟福素日也知道佐文不大好缠,只得据实全对他说了。佐文这一气真非同小可,对钟福道:“管家,借你的嘴,回去对瑞方说,别人全能搬家,唯独我这照相馆不能搬家。我可是租的房子,但是我这院中一切布置,全是自己拿出钱来收拾的。这一座山石,便费了三千银子,所有花草树木,种种设备,共费去一万二千多两。他要我腾房子,得如数地赔我。并且我迁出去,三个月以内不能租好房子,设备停妥,这一笔损失费,也得出在他的身上,通共要一万八千银子,给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两,也不成功。你回去说吧。他如果不赔偿,我每月给他四十五元,作为租价,我姓黄的要给他四十四元九毛,那算我不体面,不是朋友。这话你可听明白了吗?”钟福道:“我听明白了,黄先生,你候我回信吧!”佐文这才将他放走。
钟福回来,一五一十地全对瑞方说了。瑞方气得跺脚乱骂,说:“反了,反了!他姓黄的,居然敢敲诈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叫你尝尝滋味,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果然第二天瑞方自己带着几个壮健家人,一直跑到清仁观来。嘱咐家人说,我叫你们搬东西,你们就搬;叫你们打人,你们就打,打出人命来,全有我一个人承当,不与你们相干。家人答应:是是。进了清仁观,来至跨院,只见黄佐文正同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在院里对坐着喝酒呢。一见瑞方进来,佐文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叫了一声大帅,晚生自出狱后,三次拜谒,未晤尊颜,不知草茅之人,有什么得罪大帅之处?难得今天大驾光临,晚生正好当面请罪。瑞方原是怒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但是一见了面,良心发现,回想起当日的事来,总觉着有些对不起佐文,便勉强笑了笑,答道:“你很受屈,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所受的屈,比你更大了。所以从前的事,我很希望你不要再提。如今我来,是因为这一座清仁观,已然改为古物陈列所,你们照相馆不要自管占着,早些腾出来,我好着手收拾。我要派家人来,恐怕他说不清楚,所以亲自走一遭,一者看一看房子的局势,二者同你当面谈一谈。你究竟几时能搬,先告诉我,我也好预备一切。”佐文笑道:“腾房子是很容易的,今天说话,明天就能腾。但是钟福回宅,可曾向大帅回明一切吗?”佐文这一句话,却把瑞方问急了,冷笑道:“钟福的话,我只当是他撒谎放屁呢!原来真是你叫他说的。那就好办了,你简直是故意敲诈,要想霸占我的房子。不错,我瑞方是有钱,却不能这样花法。”黄佐文见他翻了脸,自己才待发作,却见那位老先生,拖着读八股的声调问瑞方道:“瑞方,你所谓有钱者,究有多少乎?从何而来乎?鄙人愿安承教。”瑞方本来一肚子气,又听这老人咬文嚼字,呼着他的名姓动问,那气更捺不住了,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村牛,敢直呼我的名字!我有多少钱,从哪儿来的,你管得着吗?”老人见他这样动气,却丝毫不惧怕,也不着急,仍旧从容地答道:“此小事也,何必飞扬浮躁,若是之甚乎?平尔心,静尔气,余又将问焉。问汝之钱数,是否为二百万之现洋乎?此二百万现洋,是否即淮北赈捐乎?汝其明以告我。”老人这一问,可戳到瑞方的肺管子上了。原来其中含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
瑞方生平罪恶,当以此为第一。这件事本来知道的很少,还是黄佐文初到天津,同孙会卿正在要好时候,会卿对他说的。没想到如今瑞、黄两人决裂了。那位老人,乃是佐文的叔父,号叫霞林,是一位老孝廉,为人品学很好,只是过于拘板,现在北京法部尚书廷杰家里教读。从前因为佐文好架讼,本不爱理他。如今佐文改途做买卖,比从前规矩多了,叔侄两人方才照旧来往。适才瑞方未来时候,霞林到了,说还不曾吃饭,佐文便叫来酒菜,同他对酌。因想起瑞方来,佐文大发牢骚,将他这一段历史,全学说给霞林听了,一个字也不曾隐瞒。这位老先生听了,气得破口大骂,说瑞方是禽兽畜生,连灾民他全吃到了。似这种人,你从前就不应当同他交朋友,如今决裂了,这正是你自新的好机会。我如果见了他的面,必定得骂他一顿,才出这口愤气。没想到说着说着,瑞方真个来了。始而老先生静听他们交谈,自己插不进嘴去,后来瑞方自夸有钱,他可真忍不住了,所以挺身出来,单刀直入,硬揭他的心病。瑞方如何还能受得了呢?
到底这一段吞赈的历史,也算是官场现形记的好材料,作书人不能不追叙一番。那一年,瑞方做两江总督,正赶上淮北一带大闹水灾,人民庐舍田园,全被水冲没了,当时溺死的不下数万人,其余逃难未死的,有一二百万之多。露天席地,嗷嗷待哺,困苦情形,真是难以笔述。于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全都交章入奏,自然说得十分可怜。清廷除豁免钱粮外,又发了十万内币,交瑞方遴派妥员,前往放赈。无奈钱少人多,这十万银子,真正是杯水车薪,丝毫无补。瑞方这时候,居然发了慈心,自己恳恳切切地作了一篇捐启,为灾民请命。凡北京各部置,以及二十二行省,自督抚以至州、县官,人人给一份,随意捐助。这捐启出去,果然发生了很大效力,多的一万八千,最少的也掉不下三十五十。等到缴齐了一算,居然有四百五十七万九千余元,并且这款子全是一律汇到江宁,交藩库收存。瑞方一看见有这许多钱,立时将慈心变作了贪心,恨不得全下到自己腰里,方才称心如意。但是众目之下,这句话怎好说呢?心里倒不免踌躇起来。正在这时候,家人上来禀报,说东司的纪太太到了。瑞方一听“纪太太”三字,忽然触动灵机,计上心来。
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现任江宁藩台纪长,也是满洲旗人,同瑞方是姑表弟兄。这位先生,是大大的一位鸦片烟鬼。他一天要吃八两公膏,是一钱一口,通共八十口,缺一口也是活不了的。每天总在掌灯时分起床,睁开眼睛未出被窝以前,伺候烟的丫鬟,就要将八口烟分装在八个斗上,烟灯燃着了,预备着。他只要哼的一声,这支烟枪便得送到他嘴唇边。他也并不睁眼,含着烟枪便吸起来。吸完了这一口,那一支枪便紧跟着续上,一气将八大口吸光,然后将被窝拉一拉,替他盖上头。他仍然睡半刻钟的工夫,然后才能穿衣服起来。起来梳洗净漱过了,吃一遍点心,照旧躺下吸烟。总要到夜间正子时,方才精神圆满,阅看公事,接待来宾,非常的高兴。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日日如此。有时候初一、十五,得到督署谒见,他夜间本不睡觉,便早早地去了。天光尚未大明,所有合城现任候补各官,反倒走在他的后边。可是一个月中,也不准有这样一次。自从瑞方来做总督,他自己觉着是老表兄,益发无拘无束,时常两三个月不准到督署去一回。要是有公事,必须商量的,便委托他那太太宝氏去走一遭。这位太太,人极精明,而且知书识字,也明白公事,倒是他一位好帮手。瑞方这边有什么公事,得商量的,便也不请藩台,反倒请藩台的太太。这一次不知有什么公事,纪太太又到督署来了。瑞方正在转那四百多万赈款的念头,听说藩司太太到了,灵机一动,心说这笔生意,倒要从这妇人身上做起来了。想到这里,便自己去见纪太太。
此时纪太太正同瑞方的太太在上房谈闲话,见瑞方走进来,连忙请了一个蹲安,嘴里还说着,给大帅请安。瑞方一边还安,一边笑道:“老表嫂,我真要罚你了。咱们这样至亲,你为何一口一个大帅,叫得人肉麻。”纪太太笑道:“这是皇上家的体制,我们做臣子的,岂敢以私废公。不叫你大帅,却叫你什么呢?”瑞方道:“虽然这样说,我们在家庭间,似乎还是论亲情的为是;等到官场聚会,再尚那无谓的体制,还不迟呢。”说着自己坐下,又问道:“表兄的鸦片烟还是那样吃吗?”纪太太道:“不吃怎能活得了呢?”瑞方叹了一口气道:“表兄一辈子净吃大烟了,做了十来年的司道,也曾剩下几文吗?”纪太太嗐了一声道:“不要说了,他白天不见人,不做事,净等夜里活那几小时,所有的事,全交给师爷同门房去做,人家可是剩着钱了,他的钱却从哪里来呢?照例那几个钱,我们家的排场大,人口多,不过仅仅保住挑费了。要说到剩钱,只怕一个铜板也休想呢!”瑞方道:“照表嫂这样说,前途真可虑呢。你请想,表兄那种抽法,还能活上几年?你们夫妻俩,跟前又没有成丁的儿子,表侄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