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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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如此这般,还要说进化不快,只好坐在飞机上放绿汽炮,嗅着一点文明气味,立时能把活人变成死人,那才算快到极点呢!咳,话又说回来,到底有能变的,有不能变的;有当变的,有不当变的。要是一概全变,这其中也有极大的危险,因为在大地之上,立国数千年,必然有一种特立的国性。这种国性,就好比人身的灵魂。人的灵魂离了躯壳,这个人必死;国的特性离了国家,这个国又焉能不亡呢?如今最时髦的新人物,时时刻刻总想把数千年的国性完全取消,非孝倡淫,居然演说于大庭广众之下。其余种种新奇不经的道理,全以一言包括之,叫作新文化。究竟西洋是否以这种新文化立国,据许多宗教中有道德的老先生谈起来却又大大不然。可见这种新文化,在人家欧美各国,不过一部分极端派的主张,尚且不能普通。我们中国的时髦,反要完全效法,推行全国,这事能做得到吗?然而退一步说,见智见仁,各是其是,作书的人也不敢断定那时髦先生准不对,到底你也得以身作则,先行出一个样儿来给大家瞧瞧,然后也好强人从我。哪知道在实际上一观察,却又老大的矛盾。连亲父视同路人,反说是大公无我;连祖国一齐出卖,却美为世界大同。推之其余种种,全是片面的新文化。原来这种新文化是专许他对人家讲,不许人家对他讲的。似这种人,作书的不知会见过多少,听见了若干。如今慢慢地写出来,权当给他们诸位先生作一本世家列传。到底善有善果,恶有恶缘,其中也要寓一番惩劝之意。并不是借着小说,随便拿人开心,那就失了益世的宗旨,作书的人也决然不敢。
闲言少叙,咱们就书归正传。话说山东淄川县,离城二十里有一座蒲家庄,通共有二百多户,其中姓蒲的总占十之七八,多半以务农为业,内有读书人也很不少。因为蒲家在前清初年曾出过一位大名士,就是那著《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先生。这位老先生本是一肚皮牢骚,又生于明末清初,不免有故宫禾黍之悲,便想借着文字泄愤。那时正值专制时代,君主的势力犹如神圣,自有人说一个不字,立时便要罪及三族。因此便发生了许多文字之狱,一牵连便是数百人,活着的斩头,死了的戮尸,种种残暴无道,真难以笔墨形容。蒲老先生亲眼所见,自然怀着戒心,到底他那满腹的学问文章,为牢骚所鼓荡,不能不发泄出来。因此才著了一部《聊斋志异》,满纸狐鬼,其实全是寓言。阅者要认为实有其事,那算被老先生冤苦了。可惜他才学虽好,却一世不曾发迹,寒窗课读,了却终身。因为他是个名士,所以后代子孙还继续书香不绝,到底飞黄腾达却不曾出一个人,不过是青矜食饩,仍以教书为生活罢了。直到前清光绪年间,他的九世嫡孙名叫蒲书号竹年的,下乡试场中了第七十名举人,在他家中总算是破天荒的荣耀。哪知以后只应这一次会试,便把科举停了,竹年的岁数又已长大,从此也就绝了进取的心,仍在村中课读。这一天,正在书房给学生讲书,忽然推门进来一位老翁,竹年举目一看,认得是本村的财主章善同。他家中种着七八顷好地,城内还开着粮店,生意也很兴隆,在本村中算得是首户了,为人却极其悭吝,一文钱也不肯妄花。平日与竹年虽然熟识,却是不常往来,今日忽然推门而入,却把竹年闹了一怔,忙起身让座,笑道:“你老先生轻易不肯串门子的,今日什么风吹到寒舍来。”善同坐下笑着答道:“谁说不是呢,一天忙到晚,不是粮店里派人驮粮食,便是先生来报账。再不然,看着做活的扬场收囷,哪会有一刻闲工夫,因此疏亲慢友的地方很多,你老先生可别见怪。”竹年暗暗笑道,这真是财主的口气。又听他继续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特特来同先生商量一件事,我那小孩子长生今年十四岁了,白念了几年书,始终连字还认不清,是我把先生辞退了。明年正月,想请你老先生到寒舍教读,早晚两馔,每月送八两银子的束脩,不知你老先生可愿意吗?”竹年略为沉吟,心想我教这散馆,每月不过十几吊老钱,还得自己吃自己。如今一个穷乡村里,居然有八两银子的馆也不为少了。便笑道:“承你老不弃,就是这样吧!但是有一层得要预先声明,我这散馆中有两个得意的学生,我要带过去的,就是令郎念书,也好有一个伴儿,还可以行吧?”善同虽然不甚乐意,回想两个人不多,便也答应了。
从此一言为定,乡间也不懂得下官书。第二年正月开学,便套车来接先生。竹年预先把自己家的一个侄儿叫子杰的,也是个秀才,约了来教家里的散馆,免得人家子弟废学,这也是读书人的厚道。他带过去的两个学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名叫子化,一个是同村孙姓的子弟名叫孙讷言的。上馆之后,宾东很是和睦。那章长生果然聪明过人,大有进步,一年的工夫便把《四书》读完,随念随讲,他无不言下领悟,回讲时候是一字不差。因此竹年常对东家夸赞学生,说我教了多半世的书,从未遇着这样一个聪明子弟。你老先生真是有德行,有造化,将来净等享儿子的福吧!善同听了立时心花开放,忙向着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请安,笑道:“这全是老师的栽培,将来点了翰林,朱卷上第一名业师先得把你老先生刻上。”竹年听了心里不觉好笑,科举已经奏停三年了,他还想着叫儿子点翰林,可见乡间人真正是孤陋寡闻。有心说破了,又怕打散了他这一团高兴,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转眼教过两年。这一年正月,长生十七岁了。先生年下回家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定期上馆,择的十九日是入学良辰,善同自己坐着轿车来接先生。他两家相距不过半里之遥,本来用不着坐车。乡下财主要摆架子,好叫同村的人知道他家里请了一位孝廉公的老夫子,又在正月里要显一显自己家里的新帷子车,所以每逢正月,必要用车接先生,就算成了一条惯例。附馆两个学生全都因事来到,只有竹年随着东家来到馆里,举目一看,不觉心里诧异。但见屋中四白落地糊裱一新,当中一张八仙桌,挂着大红洋呢的围桌,桌上摆着香炉烛台。香炉的后边放着两个九寸盘子。上首盘子里搁着一顶大帽子,上嵌着一颗水晶顶子;下首盘子里放着一只五十两的大元宝。再看香炉里插着整股的檀苏高香,氤氲缭绕,香气扑鼻。两边烛台上全插着极大的红烛。桌子后边却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挂着大红洋呢的椅披。竹年才要开口动问,却被东家一手拉着一手推着,直推到椅子上边,强捺着叫他坐下。自己抹转头来到了桌子前边,双膝跪倒,咚咚咚便磕了三个响头。吓得竹年忙跳下座位来,一面自己跪倒,一面又用手拉他,口里倒吸着凉气,问道:“东翁,你莫非是疯了!我是个活人,为何给我上起祭来,这不是笑话吗?”善同兀自不肯起来,又饶了三个响头,方才立起身子来,却又一声不响。只见家中做活的过来,把香案撤去,把帽子银子挪在别的桌上,调上四副杯箸,又搬过三把椅子来。少时从后院走出一位苍髯白发的老头,两个后生随着,一个是长生,那一个却有二十多岁,生得豹头环眼,气象很是轩昂,一齐进了书房。善同忙替引见,说:“这位老翁姓曹,是江苏人,是我的远门姑丈,在山东候补通判,已经多年了。这位少爷,就是他的儿子名叫曹玉琳,在省城什么学堂里读书,说早晚也要做官了。不知我们生儿得何年月日,也能照他父子两个大小弄个官儿做做,也不枉我巴结一场。所以今天恳求老师无论如何,三年以内把你学生教成了,求个一官半职,也不枉我今天磕这许多头。”竹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有心笑出来,又怕他怪不好意思的,只得与大家见礼,高低竹年坐了首座,曹翁相陪,曹玉琳同善同对面坐下,长生在下首打横。少时酒菜上来,虽然是乡间,鸡鸭鱼肉倒是样样俱全。彼此喝着洒,竹年问曹翁因何事到淄川,曹翁说是奉藩宪所委到这里帮审一宗案件,顺便到舍亲宅上走一遭。竹年问玉琳今年贵庚,是读书,还是出来就差。玉琳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侄现在济南客籍学堂肄业,明年就可毕业了。老伯曾中乡榜,自然是通儒硕学,小侄今天倒要领教一桩事情,不知老伯肯赐教否?”竹年忙谦道:“岂敢岂敢,不知世兄有何事动问?老朽对人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怕我不知道的,也就不敢强对了。”玉琳笑道:“老伯太谦了。小侄今年廿四岁,家父曾给报捐过一个县丞,依他老人家的意思,等明年毕过业便分省去候补。小侄自念学业毫无,想要出洋留几年学,俟等回来再入宦途做事,不知老伯可赞成吗?”竹年一边听话,一边喝酒,不知不觉地多喝了几杯,有些酒意了,被玉琳这一问,不觉勾起他的牢骚来,便哈哈大笑道:“世兄,你今天肯将这关系终身学业的事询及老朽,足见你眼力不差,看出老朽不是那迂阔腐败、徒读死书的人。我今天斗胆,当着曹老前辈要大发议论,可不要笑我是狂生,我确实不是狂生。”曹翁道:“岂有此理!老夫子你指教我的孩子,我感激不迭,哪有笑你的道理?”竹年道:“老朽虽是旧学中人,但是如今翻出来的时务新书,我全要买来看看。所以国家的安危,世界的形势,以及中外人情、风俗、政治、法律,种种的不同,我也曾细心研究。到底说一句老生常谈,还得要归之气运。据老朽看,满清的气运已经到了末日了,不出十年,清社一定成墟。清之亡,不亡于真守旧,却亡于假维新。如今派学生出洋,总算是一种最时髦的政策了,哪知留学生愈多,清社的灭亡愈速。多造就留学生,便是清室自杀的利器。老朽一眼早看透将来的结果,到底我心里却是极端赞成。如满清当道之昏暴,各省督抚之跋扈,贪官污吏肆无忌惮;士农工商,四民失业;风俗偷薄,礼教沦亡;政治腐败,纪纲失坠;必须彻底地破坏一下子,然后才有建树可言。据我看,就连这万恶滔天的君主制度,也不能久存人世了。世兄,你拿着这县丞的官儿到各省去候补,究竟有什么出息?莫若趁着年富力强,到外国去学一点实在本事,将来清室亡了,也好做一个开创的人物。虽然说将相无种,也得自己有真学业、真能力,然后才能够乘势崛起。要想再照从前,按部就班,做现成的官儿,只怕以后有点不容易了。”竹年这一席话,说得玉琳同长生全都兴致勃勃,笑逐颜开。只有曹翁面上,却现出一种沉郁不悦的颜色来。善同茫然不知所以,不过听着热闹罢了。玉琳道:“老伯这崇论宏议,实在使小侄闻所未闻,明年毕业后,一定出洋留学,决无二议了。”长生也插嘴说道:“老师,你看门生要随着我曹大叔出洋走一遭,也能够有点出息吗?”竹年慢慢地又干了一杯酒,却不答长生的话,反向善同说道:“东翁,我们宾东相好了三四年,今天倒要支开窗户说亮话。我请问你,是想叫儿子飞黄腾达、升官发财、做个宦途有名的人物,还是叫儿子做一乡的善士、一家的孝子、一代的通儒呢?”这一问,倒把善同问得白瞪着眼,半天答不上来。还是曹翁在旁代为解释了一回,善同才笑道:“先生你要知道,我膝前就这一个儿子,并无三兄两弟,要不为他中举求官,我一年肯拿出一二百银子来请先生吗?什么叫孝子、善士、通儒,我全不懂,只能盼他做个官儿,那不是逆子呢,我心里也是快乐的。”竹年听罢,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说:“东翁,既然如此,我今年可以不必在府上教书了。现在科举已停,纵然在家里读一辈子书,也休想有个出路,你叫长生随曹世兄到学堂去吧!实对你说,我的本事只能造就他为一个通人,感化他成一个孝子;要求着达到你桌上摆的那宗目的,我实在没有那种把握。最好你叫他入学堂,将来有机会出洋留几年学,回国之后不愁不能做官,这是如今最好的一条终南捷径。你不要错过了,我也犯不上耽误你的子弟。咱们今天的酒,不必做开酒馆,就权当辞行酒吧!”曹翁在旁边却也极力赞成,说老夫子眼光远大,不肯图有限的脩金,误了学生无穷的进步,似这样古道照人的先生,实令人钦佩。善同的脑子里,本来就想叫儿子做官改换门庭,所以每年肯拿出这许多银子来请先生。如今听先生的话是没有希望了,登时面上现出不悦的颜色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心里懊悔。竹年又连饮了两杯,蓦地大声说道:“东翁,你这令郎要是入学堂,求功名,将来不患不出人头地,但是老朽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