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3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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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叫阿福去催,直等了两个钟头,郑彤云才坐马车来了。众官员一见殷太太到了,全迎上去,预备面致唁慰。却见彤云慢慢地下了车,穿一身素服,脸上如白蜡一般,两目红肿,神气非常难看。她一下车,先朝着大家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说道:“外子此番惨遭意外,承诸位先生于风寒露冷之夜,守候天明,彤云实在抱歉之至。彤云在会馆中,得闻凶讯,本当即刻前来,只因急痛攻心,犯了肝厥之症,昏迷了两三个钟头。好容易醒过来,四肢无力,寸步难行,又等了一两个钟头,这才勉强由女仆扶上马车,并由女仆在车中扶持着,才得来至此地。彤云想,人死不能复生,我哭他也是无益。如今只说他身后怎样办理,难道还能在火车上停一辈子吗?”彤云说到这里,德林代表答道:“桂生兄的结果,我们同人看了也非常悼惜,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适才嫂夫人的话可称明达之至,所以弟等也很希望嫂夫人不要过哀。至于身后的事,衣衾棺木,已经预备停妥,并且都是上好的。只等嫂夫人一来,眼同棺殓,然后再移至中州会馆,由弟等祭过之后,再商量念经发引。种种手续,就请嫂夫人登车一看吧。”彤云又磕头谢过。然后由女仆扶着她,一同登车。宋尔忠同阿福两人,在前面引路。众官员在后相随。德林等心里捏一把汗,生怕殷夫人见了死尸,一痛而绝。哪知结果竟出人意料,她不但没有晕厥,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只吩咐阿福同宋尔忠:“赶快地取一大桶温水来,并预备几条毛巾。”又回首对德林说:“杨厅长,按说死尸不离寸地,又未经官府相验,彤云不敢为他拭抹血迹,还得求厅长做主。”德林心说:这个妇人真好厉害,她是丝毫也不肯放过啊!我乐得借此报复高步云,倒看他怎样回答人家。想到这里,便向彤云答道:“嫂夫人说得很是。不过这一层不是德林的责任,检察厅长高先生现在这里,请嫂夫人问一问他吧。”德林说完了,便用手指着步云给殷夫人介绍。彤云转过脸来,问步云道:“高厅长,这事究应如何处理,请你速速指示。”步云道:“夫人只管收拾一切。方才都督已有回电,可以早早入殓,不必经过种种手续,反令死者不安。”彤云道:“这样我们夫妻生死感激。不过都督的电报可否赏给彤云一观?如其不可,也不敢勉强。”彤云提出这种要求来,闹得高步云真是进退两难。不给人家看吧,自己已经说出口来,叫彤云看着,岂不是无私有弊;真给人家看吧,一者怕将来都督知道了,必然见怪,二者电报在德林手里,并且来电的上款也是首列德林,自己如何能完全做主!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推到德林身上。随向彤云道:“夫人要看这个电报,现在杨厅长手里,只要他肯给夫人看,步云没有不赞成的。”德林听他这样说,不觉勃然大怒,说:“高步云,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殷夫人是向你请求允许殓尸,准与不准,只在你一句话,你偏偏要拉出都督的电报来。你既以都督电报作为公事根据,那么都督这一纸电报,便如同允许免验自由收尸的一纸公文,其执行之权仍然操之于你。你愿意给人家看,便给人看,不愿意给人家看,便不给人看,何必一定往我身上拉扯呢?电报现在这里,你拿去吧!不必来回来去地推活床儿了。”说罢掏出电报来便掷与步云。步云被人家问住了,自己无话可答。殷夫人又在旁边守候,要看电报,被迫得无可奈何。只得将电报交与阿福,说:“你呈给太太看吧。”彤云将电报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现一丝苦笑。说:“都督的浓情厚谊,彤云感激之至。我们先殓尸要紧,旁的话等少时再说吧!”随将电报仍然交与阿福,由阿福转交步云,步云又还给德林,然后由德林派了几个精干的警察帮同办理。先将桂生从地上扶起来,将身上的刀子起出去,然后解脱他的衣裳,由灰鼠皮袄的口袋中取出一杆手枪,一个很大的皮夹,警察呈与德林。德林连看也不看,便交与阿福,叫他呈与殷太太收藏。彤云当着大家将皮夹打开,里面有四五沓子钞票,全是百元一张的,大约在五六千元。德林在一旁点头叹息说:“若非我发觉得早,不但人死,连这几千块钱也怕保不住了。”少时把桂生身上的血迹俱都擦抹干净,然后七手八脚将装裹给他穿好。几个人抬起他来,放入楠木棺中。又寻了不少的棉花,四围塞好,请殷太太仔细看一看,方才合上棺盖,从车上一搭下来。此时早有官人雇了三十二名扛夫,在站上等候。殷太太却叫把棺材先放在站台上,少候一时。大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好也随在站台等候。此时站台上下,人山人海,全是看热闹来的。因为这种消息传出去,一班民众为好奇之心所鼓动,全要来看看这凶杀的案子。还有的说,这是前因后果,循环报应,当日宋樵夫死在他手,没想到他如今也死在刺客手里,听说他死的情形比宋樵夫还惨十倍呢!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大工夫,已轰动了天津全城。跑来看热闹的足有数千人之多,把站台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铁路警察要想维持秩序,驱逐闲人,如何能驱逐得开。此时楠木棺已由车上抬下。依德林的主意,叫警察打开一条路,好将棺木抬出车站。殷夫人阻拦着说:“不要这样。先将棺材放下,请众位警士在四面维持,腾出一块地方来,不许闲人向前拥挤,彤云有几句话想同看热闹的人说一说,他们听了我的话,自然就闪开路,也无须驱逐了。”德林点头,吩咐警察维持秩序,在四面挡住闲人,不许前进。
郑彤云女士站在棺木之前,以极诚挚悲惨的态度,向大众说道:“诸位父老兄弟,今天不约而同地齐集车站,大概是为凶杀案而来,要看一看此事的收场结果。鄙人姓郑名彤云,是已死殷桂生的正配妻室。他个人历史同被杀的原因,唯有彤云知之最详。诸位关心此事,远道而来,彤云情愿乘此机会,把已往的经过对诸位说一说。一者可以稍泄彤云心中愤慨,二者也可求社会舆论一种公道评判。”彤云说到这里,全体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表示欢迎。彤云继续说道:“殷桂生在当日,也并非下流之人。他曾在安徽做过知县,后来因事解职,便携眷迁居上海。自从他到上海以后,便抛弃政治生活,专从事于黑幕事业。什么叫黑幕事业呢?往好里说,便是游侠尚义,抑强扶弱,排难解纷,为社会平其不平,有时候人类也得他不少好处。要往坏里说,便是借交报仇,睚眦杀人,甚而至于劫财越货,绑票勒赎,驱使一班爪牙专门地破坏法律,扰乱公安,连官府对他们也是束手无策。我那丈夫殷桂生,便是此中的一位首领。他造的孽太多了,彤云不忍说,也不胜其说。不过在彼时,我也曾一再谏言,叫他急流勇退,跳出此种非法生活。怎奈他受了一班下流的包围,好话如何能听得入!果然他最后竟做了一件有伤天理、非常可恨的事。当他做那事之日,便种了今日被杀的恶因。今日被杀,不过是当日杀人的结果。所谓‘杀人者人亦杀之’,这原是天理循环,并不足怪。不过今日杀他的人,即是当日授意,叫他杀人的人。此中万绪千头,鬼神莫测,彤云不便明说,想来诸位也能由理想推测而知。不过在当日他杀人时候,是秘密进行,不令彤云知道一字。假使彤云能于事前略知梗概,破除同他离婚,甚至破除这条性命,也不能叫他去做。直到后来,他犯了案,彤云方才知道,成事不说,又叫我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幸而发纵指示者,不愿此事曝扬中外。我那丈夫桂生,也借此幸逃法网。出狱之后,他就想来京津。我也曾破除情面地阻拦他,说你一到天津,就怕要保不住性命,并解释种种道理求他觉悟。怎奈他是死神临头,置若罔闻,非到京津走一趟不可。我实在拦他不住,方才与之同来。实对诸位说,我此番北上目的,就为收尸而来。我们十载夫妻,难道还能盼他死吗?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一眼看到底,知道他到天津后绝不能逃出人手,却没料到发现得如此之快。他从天津到北京去,是瞒着我偷偷走的,彼时他要向我言明,我决然不能放他前往。如今人是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我把经过叙完之后,还有几句至要的话想对诸位说一说。似殷桂生这种人,就他的行为说,本有取死之道。就他的罪状论,早应宣告死刑。在我是他的妻室,当然不忍说他一声该死。然而除去我之外,恐怕无论何人,也要说他一句死不足惜。不过死与死不同,假如把他绑至东市,明正典刑,他死而有知,也当然承认罪有应得,并不抱半分委屈。如今却这样糊里糊涂、不清不白地饮恨而死。而杀他之人,又是当日利用他杀人之人,这真应了古人的话,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为他当日要肯听我的话,纵然设下天罗地网,其如鸿飞冥冥,不肯投入何。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样,又何以见天公彰瘅之公!所以神差鬼使,领他一步一步地走入死路。由这上看起来,彤云很希望在站诸位,要以愚夫为前车之鉴,千万不要受人利用,做伤天害理之事,投入死途。要知杀人者即是自杀。这便是彤云对众演说之意,请诸位早早回家,如此惨状还有什好看的呢!”彤云演说完了,众人狠命地鼓了一回掌,便一哄而散。内中有几位上年纪的,咨嗟叹息,说:“这真是一位贤妇人,怎么竟嫁了那样一个匪类!俗语说‘彩凤随鸦’,如今只剩了一把鸦骨,还得这位彩凤衔回,看起来也太可怜太可恨了。”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站台上的许多扛夫,将棺木抬起来,在前面走。女仆搀扶彤云,出了车站,扶上马车。众官员个人乘个人的车,一齐送到中州会馆。德林指挥着停放在客厅当中。大家奠酒致祭,彤云在一旁陪礼。祭过之后,德林叫过宋尔忠来,说:“你是这会馆夫役头目,如今殷大人虽死,你们大家对于殷太太还要好好伺候,一切供给督署照常支应。你们众人如果有怠慢的,叫我知道了,我一定重重地办他。”又再三安慰彤云,说:“嫂夫人稍候两天,都督必来,那时自有善后办法。不过缉凶一层,德林自愧无此大力,还求夫人原谅。”彤云面上现一丝苦笑,答道:“算了吧,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德林也不敢再说什么,同着各客官吏匆匆告辞而去。
过了两天,赵秉衡果然回来了。杨显功、黄显宗两人也随他一同回来。秉衡拿出一万现款来,叫他两人代表自己,去致祭殷桂生,并以此款送给殷夫人,作为赙敬及回南的用资。二人退下来。黄显宗执意不肯去,说:“桂生的太太,非常厉害。她若见了我,一定不肯轻饶,至不济也得挨她一顿辱骂,还是老弟一个人去吧,只把她送走,这件事就算完全结束了。”显功本是一个忠厚人。此次杀殷桂生,他心中很不为然,只因迫于项、赵两人的威力,无可奈何。所以他在北京送桂生上车时,几乎要哭出来。如今来到天津,他倒恨不得一时到中州会馆痛快地哭桂生一场,也可稍泄胸中的愤气。他见显宗不肯去,虽然满怀不悦,后来一想,他不去也好,我一个人倒许不至挨骂,要同他去,骂他还能抛开我吗?想到这里,便带着那一万元到中州会馆来。下了车一直进门。宋尔忠迎上去,显功问:“灵柩停在那里?”尔忠回说:“停在客厅。”显功一直奔到客厅,一踏进门,叫了一声桂生哥,便号啕大哭起来。一壁哭着,一壁还捶胸顿足,嘴里数数落落地说:“桂生哥,你死后有灵,可不要怨恨小弟。小弟实在是爱莫能助,有救你之心,而无救你之力。咳!我的桂哥,我是终身抱恨啊!”郑彤云一个人在屋中正在收拾行囊,忽听外面哭声,连忙跑出来,一看是显功,自己不由得也哭起来。两人哭了一阵,还是显功先止住悲声,劝彤云道:“嫂夫人不要尽管哭了,常言‘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商量善后要紧。”彤云拭了拭眼泪,先向显功跪倒叩头。显功忙还礼不迭。彤云让他到上房坐还有要事相求。显功拭一拭眼泪,随着彤云来至上房,两人对面坐下。显功劈头一句说:“桂哥的事,小弟是满怀痛愤,不能向嫂夫人说,也不敢向嫂夫人说。不过我们相好一场,维护不周,实在抱愧之至。小弟也不敢求嫂夫人原谅,但是我的心迹确是这样罢了。”彤云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察言观色,知道显功的话确还不是虚伪。她一壁擦眼泪,一壁回答说:“愚夫恶贯满盈,祸由自取,彤云怎能怨及友朋!如今事已至此,彤云的意思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