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3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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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井茶,开了一盒大炮台香烟。周女士笑道:“既来到我的书房,我就暂时做主人了。”自己给大姨太太斟茶,又递烟卷。大姨太太笑道:“你们做闺秀的,不要说在别人家里,便是在自己家里也做不了主人。必须将来出阁以后,变成了夫人太太,那才可以做主人呢!”周女士笑道:“照你这样说,我一辈子也没有做主人的希望了。”大姨太太笑道:“这个倒不尽然,说不定一两个月之后,你就要大大地做主人呢!”周女士脸上微然一红,说:“大姨太太不要说笑话了。照我这种人,不要说没有这种打算,也实在没有这种福气。”她说到这里,大姨太太尚未答言,紫艳却抢着说道:“照我们师爷这样人才,这样学问,将来不定哪一位有福气的才能享受得着。叫我说,不是您没有福气,只怕是别人没有福气吧!”大姨太太骂道:“小丫头子,真没有规矩。你抢的是什么话?你盼着师爷出阁,你也好早早地嫁一个小女婿子。我偏不放你走,叫你当一辈子丫头。”紫艳撅着嘴,不敢再说什么。周女士大笑道:“真骂得痛快,看你还多嘴不多嘴!”大姨太太一壁吸着烟,一壁向周女士说长道短地叙家常。问她:“老太太今年多大岁数了?”周女士回说:“六十一岁了。”大姨太太道:“年纪也不算小啦,身体总还康健吧?”周女士道:“家母平日多病,尤其近年以来,痰喘病闹得很厉害。”大姨太太道:“家中有什么人伺候呢?”周女士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家中只有一个小弟弟,今年才十六岁,在中学尚未毕业。幸亏我有一位姨母,时常到家里去看望。弟弟有一个乳娘,在我们家里整整十六年了,早晚伺候做饭,全倚赖她一个人,真称得起赤胆忠心,我是非常感激她的。”周女士说到这里,脸上颇表现一种悲惋之意。大姨太太也着实地赞叹了一番,说:“你的境遇也不算强啊!以一个弱女子,担仰事俯蓄之责,老亲又衰迈多病,幼弟正在童年,也帮不了你的忙。幸亏有那义仆奶娘,要不然,更有点不好过了。”周女士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每逢想起家里来,心里就是一块病。有时候连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眼前尚可勉强维持,将来前途可怎么好呢?”大姨太太道:“何不早早给令弟娶个媳妇,她帮着伺候老太太,岂不比专靠女仆强得多吗?”周女士摇头道:“您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给舍弟娶妻,我何尝没有这种打算。不过实际上却有两种难处:头一种我家虽非名门宦族,先父也是两榜进士,无论如何总要同书香人家联姻,才不致有忝门楣。然而先父做了半世清官,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近来的世家,眼皮非常之浅。他们宁愿同暴发户的土财主做亲,也不愿将姑娘给一个寒门世族。这是第一样难处;第二样舍弟年龄幼稚,而且体格又非常孱弱。家母立志不愿叫他早娶妻,恐怕妨害了他的身体发育。这原是老亲爱子的一种微意。我做姐姐的,怎敢违拂亲心,一定叫他早成家呢?这又是第二种难处。大姨太太请想,有这两种难处,目前还能提得到吗?只好支持一天说一天。将来前途茫茫,谁还能顾得许多呢?”
她说到这里,又止不住地唉声叹气,大有无可奈何的一种表现。大姨太太一看,已经到了进言的机会了。随呷了一口茶,又点了一支烟卷,慢慢地吸着,然后做出很关切的态度来,向周女士说道:“周师爷,我有几句肺腑的话想同你谈一谈,但不知你可以采纳否?”周女士听她说得这样郑重,不敢认为随便闲谈,便也用极沉着的语调答道:“文锦是一个弱女子,却受了半世孤穷,除去家母之外,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实心爱我的人。大姨太太既肯以肺腑的话向我说,足见是真知爱惜我了,我还有什么不能采纳的呢?”大姨太太听她如此回答,是明明恳切接受了。自己却又不肯直接揭开,仍然绕着弯子说道:“从前咱们相处三四年,却始终未曾交过深谈,我还认着你是美满家庭呢!今天谈起来,才知道你有如许的苦衷。我向来是最心软的,听人家这样,真是替你万分难过。凡为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必要竭力帮你忙。”周女士连忙鞠躬致谢,说:“难得东家太太这样爱护我,我这里先谢谢了。”大姨太太道:“我们宾东相处一场,这是应尽的责任,也说不到谢字。不过你家的事,又当别论。要说帮钱的忙,是很容易的,最难是帮人的忙。然而就目前说,你家并不需要帮钱的忙,而确是需要帮人的忙。最好是老太太方面,是你能晨昏定省,不离左右。令弟方面,是能攻书上学,力求深造,将来不误他的前途。要达到这两种目的,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能帮着你尽这种责任。而这个人却能同你不分彼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一个人,然后才能圆满地达到这种目的。你想我这话可是不是呢?”周女士听她这话里含有文章,自己也不便做进一步的探问,只用顺应的语调答道:“您说的何尝不是呢?不过这样人,也是很难寻的。谁肯无缘无故替我出这大的力啊?”大姨太太笑道:“不难不难。只要你的心眼儿一活动,这事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周女士也大笑道:“您这话真奇了。我心眼儿有什么不活动的?而且活动不活动,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姨太太道:“你不明白吗?我实对你说吧。常言‘女婿有半子之劳’,假如你要肯嫁一个好丈夫,这种种责任岂不就完全由他担负,而获得一种永久圆满的结果了吗?”大姨太太说罢,又哈哈大笑了一阵。周女士道:“说了这半天,您还是拿我开胃啊!我果有出嫁的心,哪里还能等到今天呢?”大姨太太又正颜厉色地说道:“周师爷,你不要认着我是拿你开胃。我这确确是善为你谋。你果然能依我的话,不但你的贵家庭从此有依靠,便是你个人,也可图一个下半世的快活。常言‘人生在世,如轻尘栖弱草,何必自苦乃尔’。况且你又不是出过嫁的,为前人守节,何必定要博一个贞女的名儿,把一生幸福全都牺牲净尽呢?”周女士听她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一套,自己低下头去,沉吟不语。
大姨太太一看这情形,知道她的心思已经活动了,便再进一步说道:“我从前也听人说过,你是终身不嫁,宗旨就为的是奉养老母。你的志向固然是很可嘉了,不过你的算盘,却是打错了。你因为不嫁养母,所以才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假如你要肯嫁,决不至有这种现象吧!方才我同你说的那种道理,凭你这样聪明人,还能够不了悟吗?所以我劝你回心转意,早早寻一位佳婿。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你又何必固执呢?”周女士听她又逼进一步来,游说自己,知道她意中必定有人,便也用针锋相对的法子,向她微然一笑,说:“东家太太,您说的道理,诚然颠扑不破,在我也无的可驳,不过就我们女子说嫁人,乃是一生最重大的问题。从古以来,许多才女,因为遇人不淑,闹得饮恨终身,远之如朱淑贞,近之如顾太清,全是一个榜样。文锦虽不敢与古人比,然而我也决不愿落到她们的结果。因此对于婚姻一事,宁可守独身主义,不愿冒昧从事,步了前人的后尘。东家太太料想也能谅解我这番苦衷,又何必一定得勉强我呢!”大姨太太点一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了。不过照你这样说,并不是不嫁的问题,而是择嫁的问题。难得你居然肯开诚布公地向我说明。我如今试请问你,必须是有什么资格的人你才肯嫁呢?”周女士万没想到,她竟单刀直入地提出这种质问来,闹得自己真有点不好回答。什么事也真是天缘凑合,周女士因为她这一问,把自己问得无法转圜。心想,她既难我,我也难她。便淡淡地答道:“您问有什么资格的才能娶我吗?我虽然认识几个字,我却绝对不要那咬文嚼字的酸婿。我认为满意的,必须能够上马杀贼,下马做露布的,然后才能嫁他。东家太太意中,可有这种适当的人吗?”周女士这样回答,明明是难大姨太太,好堵住她的嘴,使她意中人无法提出,也算借此报复,不肯白白受她的打趣调侃,万没料到这两句话,竟自掉在人家的毂中。大姨太太不听犹可,一听了她这话,不觉欢喜得跳起来,拍手打掌地笑道:“我的师爷,老夫子,寡人就怕你不取这两种资格而落了佳人才子的俗套,要去寻什么司马相如,我可就真没有办法了。哪知道你这位女英雄,竟是独具慧眼,偏要在将军的武库中寻觅佳偶。寡人可以不辱尊命了。”几句话说得周女士愕然一惊,问道:“果有这样人,不见得吧?”大姨太太道:“你先不必问是否有这样人。我先问你,果然有这样人,你到底是嫁不嫁?”周女士道:“果然资格相符,没有丝毫迁就,我一定嫁他,决不反悔。”大姨太太听她说得这样结实,便叫着两个使女的名儿,说:“素娟,紫艳,你两人可听明白啦!你们就是证见。周师爷如果反悔,我就惟你两人是问。”素娟道:“我们师爷,向来是言而有信,决不会反悔的,大姨太太只管说吧。”周女士笑道:“您大概是没人可说,姑且拿两个丫环凑凑趣儿吧。”大姨太太笑道:“你先不要忙。你越心急,我越慢慢地说。这是名满大江南北的头等角色,不能够轻易登场的。”她又喝了半杯茶,润一润喉咙,然后慢慢说道:“周师爷,你不要拿当笑话听。我实对你说吧!这个人胸罗武库,真是当代的杜元凯。要论文学,在前清时代,他曾中过秀才,补过廪生。要论武学,他在德国陆军学校毕过业,回到本国来,曾任保定讲武学堂总办,北京军咨处副使,并且还实地任过陆军统制。在满清时代,已经烜赫一时。当武汉革命起义,亲领大军,做征讨统帅,曾以军功封二等男爵。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任直隶都督,奉总统命,亲领大军,到南方平乱。乃至乱事平定,又改任江南都督。直到如今,还赫然为南方重镇。这个人的资格,我试请问,与你所提的符不符?你要如果认为不符,不要说中国,只怕可着全世界也没地方再寻第二个去了。”周女士愕然道:“您说的这个人,可是江苏都督冯国华吗?”大姨太太笑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周女士连连摇头,说:“冯国华是有正妻的人,文锦虽然不肖,不要说做妾,便是两头大做二房,也万难从命。”大姨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你们读书人的心眼儿,真能够想入非非。凭我们家里的女老夫子,给人做二房,不要说你不肯,便是我们堂堂项府,也决然不肯丢这人啊!实对你说吧,冯国华的大太太,已经故去两个月了,他堂前又没有姬妾。总统看他中年丧偶,实在可怜,便同我商议,想要给他保一门亲事。只可惜没有适当的淑女身份能与他相称。本来他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要说一二十岁的女子,不要说人家给不给,在他自己,也决不属意于这种时髦少艾。年纪大一点的,在世家大族中,轻易寻不出来。寻常人家的庸俗女子,又般配不上。你请想这不倒成了一个难题了吗?是当时我的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周师爷身上。年岁既相当,讲人品学问,哪一样也敌得过他,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千载难遇的良缘。我向总统一提,总统就极端赞成,说我想得果然不错。后来又虑到周师爷在我家里,是老夫子身份,骤然提出这些话来,又怕唐突了师长。总统为这事很发愁,是我自告奋勇,说旁人说不了的话,我一样能说。差事是讨下来了,到底自己想着也没有十分把握。今天恰赶上老夫子的佳辰,我多喝了几盅酒,只当是说醉话,纵然不成功,也当然可以原谅,我因此才冒昧向你进言。万没料到你提出来的条件,仿佛是专指着这位先生立言。可见世上事默默中全由天定。我们做媒人的,也不过是牵丝引线而已。如今既承你慨然应允,我复命总统之后,总统一定正式执柯,向冯督接洽。料想此事是千妥百稳,你就擎着做都督夫人吧。”周女士听她洋洋洒洒说了这一大篇,心里方才明白,这是项子城同他如夫人的谋定后动。自己盘算这门亲事,也不能不算美满。自己将四十岁的人,嫁一个五十几岁的,年龄也不算悬殊。冯国华虽系武人,却出身庠序。平日的威名,也颇能倾动中外。在全国中,总要算第一流人物,嫁了他不为辱没我的终身。想到这里,便很郑重地向大姨太太答道:“总统同东家太太,这样关切我,真使我这穷苦弱女感激涕零。这门亲事,在文锦一方面是没得说了。不过文锦上面,还有老亲在堂。虽说目前是文明时代,婚姻可以自由,到底文锦是旧家庭女子,不敢显背诗礼。此事还得请大姨太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