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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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可惜我那两个小孩天资鲁钝,够不上学医的材料。自从贤侄前来,我便有这意思,恐怕你不能专心,所以拿这书先作一个引子,试一试你的志向如何。却没想到你居然能这样用心,好极了,你随我来看吧。”文绅随着松吟来至一间书房,只见两座书橱。满满的全摆着医书,一共有四百多种。指与文绅看,又告诉他应在什么书入手,那样书有何长处,那样书有何短处,便将文绅安置在这屋中居住,松吟又天天来给他讲解。
又过了两年,凡有寻松吟看病的,松吟便叫文绅先诊脉立方,然后自己再参酌改正。过了几个月,松吟看他进步很快,居然能独立给人看病,便叫他挂牌行医,把家中的小房子借给他一所居住,叫他领妻子自立门户,每月还贴他钱米。文绅初学行医,名望很浅,当然请的不多。到底每月挣的钱还能对付着吃饭,总算是有了自立的本事了。又过了两年,古松吟也病故了。临死时候,将自己著的一部医书,名叫《医学权衡》,一共八十四卷,完全赠予文绅。这部医书乃是荟萃数百种医书的精华,断章取义,细大不遗,又参以他生平的阅历见解,总算一部极完美的医书。文绅自得此物,医学更有进步,无奈他命途多舛,始终不能享名。越是贫苦人家,寻他诊治的,一剂药准好。富贵人家,多多许钱,他格外用心,反倒不能见效。因此同道的人全讥诮他,不管他叫“文绅”,都管他叫“瘟生”。
这一年活该他要露脸了,正赶上冯旭做江西抚台。冯旭已经六十三岁了,膝下只有五个小姐,并无公子,他盼儿盼得眼穿。他的太太卞氏,乃是续娶的,也有四十八岁了,只生过两位小姐,近十年以内,并未生育。依着大家的主意,全撺掇冯旭纳妾,冯旭执意不肯,说我该有儿子,太太自然会生;不该有儿子,纵然纳十房妾,也不中用。再说我这大年纪,何必再糟蹋人家的女孩子?因此纳妾的事,便搁住了。就是他升巡抚的这一年,太太忽然病了,终日呕吐饮食不进,又嚷着肚子发胀。先把官医院的院长叫了来,这院长姓陈字兰甫,是上海最出名的医生。庄之山保过他知县,后来又保到同知。庄大帅做两江总督时候,特把他荐到江西,便派了这官医院院长的差。到差二年,很捞摸几个钱。也又惯于逢迎,历任抚帅全都另眼看待。他一面做着官,一面还行着医。出诊是二十块的脉金,两块钱的车费。在司道以上请他,是不要钱的。可是看好了,不是委他一个兼差,便是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因此他一个人身上,总兼着有十七八份差事,在本省佐贰班中,算得是第一红官了。这一次冯旭的太太病了,巡捕房用电话招呼他马上就来。他哪敢怠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翅膀,要不然一飞便可到了。连忙坐上轿子,箭一般地跑到抚院衙门,手本递上去,立刻就请。直让到内宅,冯旭亲自招待。兰甫见面,请过安,先说道:“卑职不知帅太太坤驾违和,不曾早来伺候,求大帅恕罪。”冯旭笑道:“太客气了,内人身体平素倒是很健壮的,这一次忽然腹胀作呕,闹得很厉害。你老哥医道高明,快快给她诊诊脉,立个方子,早一点好了,也省得家事这头,兄弟又得多操一份心。”兰甫道:“大帅自请万安,这倒不是什么大病,卑职先诊诊脉,回头再议方子。”冯旭亲自将他引至卧室。此时卞夫人才吐过,躺在白洋绉的帐子里不住地哼哼。女仆见先生进来,忙将帐子打起,将卞夫人扶起来,用枕头靠住身子。然后端过一个凳子来,请兰甫坐下诊脉。兰甫先朝着太太请了安,方才侧着身子,坐在凳儿上。女仆放上一个小炕几,炕几上又放上脉枕,将夫人的手轻轻扶到脉枕上。兰甫低着头,伸过手去评脉,用浮中沈三取法子诊了好大工夫,然后又换手诊。诊过了,问女仆道:“太太这病是新得的,还是旧日就有这病根?”女仆道:“从前有时候也吐些清水,却没有这次厉害。”兰甫点点头,对冯旭道:“帅太太这病纯粹是停饮,略微地消散消散,一两剂药便可大好。不过太太的贵体不比寻常人家,禁不得猛烈之剂。必须于消散之中,还要少施清补,才不至过伤元气。卑职到外边缮写药方好了。”冯旭又陪他到书房。兰甫恭恭敬敬,拟了一个方子。不过是茯苓、半夏、槟榔、砂仁、当归、白芍之类,又另外加了二钱洋参,一钱半炙耆。冯旭见了,连声夸赞高明。等把他送走,便立刻派人将药取来煮好了。
卞夫人吃下去过了一刻,又大吐起来,而且吐得比前尤重。冯旭吓慌了手脚,连骂陈兰甫无用奴才,这一点小病全治不好,反倒给添了病。立刻又派人将西医请来。这位西医是德国人,名叫班弟,听说还是医学博士呢。及至将他请来,诊完了脉,又听了听脏腑,说是血寒壅滞,叫到他医院去取药水。药水取来,叫一次吃半格,如果见效,再吃一格。卞夫人吃下半格去,倒是不呕吐了,却喊着心里堵截,喘不上气来,要闷死了。这一来可真把冯旭吓慌,心说中西的两大名医全请到了,依然有增无灭。这样看起来怕没有指望了,急得在书房中只有跺脚。还是教他女儿念书的老夫子欧阳先生灵机一动,便献计道:“东翁何不把全城的文武官全请了来,问问他们,可有靠得住医生急速请来,也未见得不能治好,岂不比袖手着急强吗?”一句话提醒了老头子,便立刻派武巡捕,拿着自己的名片,将本城现任候补人员一齐请来,一个也不剩。大家听说抚帅请,谁敢迟慢?不一刻将一座巡抚衙门全挤满了。冯旭也来不及一一招呼,只站在人群中,对大家宣布说:“内人病势沉重,诸位老寅台如有可靠的医生,请荐举一位。如能将内人治好,兄弟必要格外酬劳。”他这番话说出去,自以为众人必争先恐后地荐人了,哪知迟了片刻,并无一人应声。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晓得这位太太的病连大名鼎鼎的中医陈兰甫、西医班第全没治好,可知是一种疑难大症了。要贸然荐上一个人去,治好了固然得脸,倘然小有参差,如何担架得起?因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事。没想到正在此时,由知县班中抢出一个人来,向冯旭道:“卑职意中倒有一个医生,此人虽不十分有名,却真正是一位儒医,学有根底,经验又多。倘令他给帅太太诊治,必能妙手回春。卑职家人,经他治好的不止一次,所以卑职才敢大胆保驾。”冯旭一看此人,认得是候补知县秦颖士。此人是山东蓬莱县人,以举人大挑知县来江西候补,已经三四年了,不但没署过缺,连差事上的红点子也不曾落到他头上一次,要算本省第一名黑知县了。此番出头荐医,大家全看着他,暗暗发笑。心里说这位秦老先生多半是想差事想疯了,愣敢向大帅荐医。这种倒霉鬼荐的医生,保管一剂送终,他大半是不想在江西混了。等帅太太咽了气,他还不是滚蛋大吉吗?哪知冯旭此时却不作如是想。他见众人袖手无言,唯独秦颖士这样热心,足见此人性情直爽,不善趋避,倒还是书生本色。不觉满面堆笑,对颖士道:“难得秦兄如此关切,兄弟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请你老哥辛苦一趟,将这位先生陪了来吧!”颖士连声答应,连头也不回,便去了。冯旭又向大家道了一声劳驾,众人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却说颖士荐的医生到底是谁?原来就是运蹇时乖、绰号“瘟生”的吕文绅。因为颖士同文绅住在一条巷中,颖士没有差事,闲极无聊,常寻文绅去闲谈。彼此都是读书人,便结了文字之交。有时候颖士家中人有病,便请文绅来看,手到病除,却从来不曾要过他家的脉金。不过偶然预备一点酒菜,请文绅吃吃喝喝,权当酬劳,文绅却也不计较他。后来文绅的夫人洪氏同颖士的夫人白氏二人,结为干姐妹,便益发走得亲密。这一天白氏跑到吕家去闲谈,带着八岁的小儿长禄,同升官在一处玩耍。文绅正拿着一本《聊斋志异》讲故事给他们听,正讲到“宫梦弼埋石成金”的故事,洪氏、白氏全听入了神,齐说像我们两家这样穷苦,不知什么时候才掘着金子呢。文绅笑道:“你们不要着急,我同秦大哥发迹的日子,眼前就快到了。”正说到此处,忽见颖士慌张张地跑进来,对文绅道:“子书,你快穿上袍子马褂,随我到院上去。大帅的太太病了,立等着你去看呢。”文绅听了,不觉喜出望外,对洪、白二氏笑道:“你们看如何?”一面说着,便披上马褂,又戴上大帽子金顶儿,写了一个府学生员的手本,匆匆地随着颖士去了。这一次到院,巡捕房哪敢怠慢,立刻拿手本上去回,即时延至后宅。一切应酬俗套,不必细表。及至诊脉之后,文绅的头一句话,便将这位大帅同帅太太说得乐不可支,这病也去了一大半。你道他说些什么?原来头一句便正颜厉色地对冯旭道:“生员给大帅道喜。帅太太的脉,确是喜脉。他们按停饮治,按血寒治,全错了。”这几句话,把一位冯老先生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卞氏夫人听了,也觉着精神一振。旁边的女仆,却几乎没有笑出来。心里说六十岁的老爹,五十岁的老娘,还会有喜?可真奇怪了!冯旭定了定神,笑道:“先生可拿得准吗?”文绅道:“如果不是喜,生员从此摘下牌子去,永不行医。大帅是全国的老名宿,岂不知《内经》上说:‘女子七七而天癸绝,男子八八而精竭’?这还是照普通人说,像大帅同帅太太,聪明寿考,又可多延三五年,怎见得不能有喜呢?如今但用安胎养血之剂,定能收效。所喜上项消散的方中,分量轻,而且有参耆为佐。要不然可就要出危险了。”冯旭连连称谢,陪文绅到书房开了一个方子,立时取药,煎好。卞夫人吃下去,呕吐也止了,腹胀也好了,心口堵截的病也去了。这一来,合署中全把文绅看成活神仙。冯旭又请他天天到署中来,给太太诊脉调理。又过了一个月,怀孕居然证实。两口子又强着文绅,叫他给评断是男是女。文绅断定是男胎。冯旭益发欢喜,过了没有两个月,便下公事,把陈兰甫的官医院院长撤掉,另委吕文绅为院长,也保了他一个知县班子。秦颖士荐贤有功,高高挂出牌去,委他署理南昌首县。这两个人真是平地一声雷,天外飞来的富贵。却可怜陈兰甫从此在江西立脚不得,只好请了长假,依然回至上海,挂牌行医。
却说江西抚署这一天忽然悬灯结彩,车马盈门,凡本城的文武官僚,一个个顶冠束带,俱来院署道喜。原来是卞夫人十月满足,生下一位公子来,方面大耳,又白又胖,直把这位六十三岁的老抚台乐得手舞足蹈。到了三天开汤饼大会,各官员又来道贺。冯旭特备了上好的酒席,自己执杯让坐,一定要叫吕文绅坐首席首座,叫秦颖士坐首席二座相陪。文绅至再不肯,说现有许多位大公祖、老公祖在此,生员一介寒儒,怎敢僭坐。冯旭笑道:“今天由不得你,今天的酒乃是庆功酒,老夫年逾花甲,幸免伯道之优,全是出于先生所赐。你不坐首座,更有何人肯坐?”众司道也跟着凑趣,同声说道:“老帅年高德劭,天赐麒麟,所以扁鹊应运而来,调元赞化。吕先生神医济世,我们大家全仰为神仙,这首座正是仙翁的座位,谁人敢僭?请吕先生老实坐下,不要客气了。”文绅无法再让,只得说一声有罪,慢慢坐下。冯旭又让秦颖士,颖士如何敢坐?他现署着南昌首县,睁眼一看,全是他的上司。虽说是大帅有命,究竟官礼怎敢不讲?闹得他谦又不敢谦,坐又不敢坐,蹐跼不安,进退两难,反倒成了可怜虫了。后来高低是藩台发话道:“从古以来,进贤者受上赏。吕先生医道虽高,若非秦大哥推荐,也不能进身帅署。当日魏无知荐陈平,得受五百黄金之赐,今日区区二座,尚未足以酬秦令之劳。你就老实坐下,兄弟敢代表大家,决没有人嗔怪你的。”颖士听藩台这样说,方才放心,告罪坐下。以下俱按着次序坐下。大家开怀畅饮。过了几天,冯旭又保文绅过班直隶州,委他兼充官药局总办,秦颖士又升署石鼓营同知。
此时文绅居然是大人了,出门也是四人大轿。他的夫人洪氏又时常进院署,同卞夫人闲谈。卞夫人感激她丈夫看病的好处,对于洪氏自然特别优待,便将自己生的公子天保寄在洪氏膝下做义子,从此便是干亲家了。合城的官绅,谁不巴结他夫妻?文绅倒也不忘本,将古松吟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古忠,一个叫古义的,全叫至官药局中,委古忠管理庶务,委古义为采买员。此时他的两个大舅子洪大经、洪大纬,因为父死之后不务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