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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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抬起头来时,却见王猛登车,随从上马,已是走远了,只余灰扑扑的飞尘腾在他们眼前。
王猛一行入了长安,就遇上符坚遣人传话,让他先去休息,明日再进宫陛见。王猛不肯,道:“从无臣子奉召入京,先归私第的道理。”只打发了同来的人回府,陈辨是个不肯受拘束的,说是自在长安有房舍,不用到王府里住了,王猛也就由他。
王猛跟着内侍入宫,却早有人备下清水酪浆服侍,自然是符坚料到他定会入宫方作此布置。不一会净过手面,换了朝服,便往符坚日常会议的金华殿谒见。
通报后,马上有人传他进去。进得殿来,只见符坚坐于床上,倚着一只清漆小杌,俯身在看案上图纸。床边一盏立俑烛台,蜡烛烧得正旺。烛光投在围于床边的符融等人面上,将他们眼珠上蒙着的血丝照得清清楚楚。张整另坐一枰,执笔疾书,将君臣议论的话一一记下。王猛两年不见符坚,此时忙跪下欲行大礼,符坚却招手道:“别行礼了,快来快来……”
符融笑道:“天王也忒性急了,景略方才回来,就拉着他办事。”符坚也不抬头,依旧看着手上的图纸,道:“让他回来自是拼死力干活的,难道是让他养老的么?”
殿中人一时俱笑,方才展了一下倦容。王猛过去,看着那图纸,却是长安西北舆图,由泾水上游划出一道线来。王猛只看了一眼,便道:“原来天王是想重开白渠么?今年年成甚好,正宜如此。”
这白渠仍是西汉太始二年开凿的,由谷口郑国渠引泾水北下,至渭南下卦镇注入渭水。沿途二百余里,灌溉良田无数。只是战乱频发,陂竭岁决,不堪再用。关中气侯涝旱无常,想来符坚是有意疏浚旧有水道,以利民生。
王猛一看图纸就明白,让张整与符融等人咋舌不已。符坚却浑不觉异,皱眉道:“他们划算过,说要三万劳力十个月,方能重疏白渠。只不过,近年战争募兵颇多,只怕民间会有怨声,你看……”
王猛思忖了一下,向符融望去,问道:“那安乐公的意思呢?”
符融道:“能保今后旱涝两收,想来京辅之民也不至于有什么怨言罢!开渠于农事,仍是事半功倍,总得要人出力吧?”
“这倒不然,”王猛不再看图,道:“也不必非得征用民夫不可。”
“喔?”符坚抬头看他。
王猛胸有成竹地道:“长安各豪家所圈庄园中客隶尽不止三万,天王何不用之?”
符坚与符融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其余臣工在一旁也忍俊不禁。
王猛见此情形,好一会方才悟了个明白,自嘲一笑道:“原来天王是做了套子让臣钻的。”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得由张整解说道:“天王早有此意,却忧心各家多是旧臣勋戚,告苦求情的找上来,不好应付。因此才专等大人担此重任呢!”
王猛连连摇头道:“看来我这恶人可是做定了!”
“正是正是,”符融起身拍拍他肩道:“即是你说出口的话,哪里还能推到旁人身上去,就等着招怨听参吧!嗯……趁着还没忙起来,明日上我府中,给你接风洗尘。”
说完,由符融领头,议事人等便向符坚行礼退下。
符坚看着张整收拾桌上卷宗,按了一下发胀的眼眶,道:“不想又弄一大群人吵闹,朕只备了小宴,你与朕数年未见,小酌上几杯如何?”
王猛却道:“天王怕是忘了今日是七夕之夜,民间乞巧守夜甚有奇趣。臣离长安数年,很想在闾市里游玩一番,天王可有雅性与民同乐呢?”
符坚精神一振,道:“极好,朕是有些时日未出宫了……还不是你左一道谏表又一道谏表的,让朕畋猎都不得尽兴。难得你有此议,自然要去!张整,你去唤几个侍卫跟着出去!”
张整听了手上一慢,显然是有些所料不及,似觉不妥,可看了看王猛的眼色,还是应声出屋。
符坚与王猛聊着些军事民政,王猛道:“天王,目下境内初平,百姓疲累不堪。只怕要歇上几年,少言军事。”
符坚听了,默然一会,方才笑道:“这个自然。”
这时便听张整在外面道待卫已经待令。自有宫人过来服待两人换了袍服。符坚戴着顶帻巾,着绢袍,扮作个富商,王猛却穿成儒生模样,两人相见哈哈一笑,便出殿来。
殿外十来名待卫各自状成寻常仆佣,他们大都形貌魁伟,恐怕走出去会有骇物议,因此多以风帽挡面。这夜天色晴朗,白日里的热气尚未尽数散去,风吹在身上,略带躁意。抬眼便见天河横亘,似万千碎钻串成的宝链静静躺在墨玉妆台之上。满天星光撒下,人人都蒙上一层黯淡的银辉,有了些神密莫测的意味。一个身形瘦颀的侍卫上前跪下道:“请天王起驾。”
这人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稚嫩,仿佛才十五六岁。王猛有些奇怪,符坚的近待中怎会有如此年幼的?再看符坚的神色,似笑非笑,有些古怪。王猛以为他会问什么,可他却只是道:“好,起驾罢!”
他们合乘一辆去了华盖的马车,众待卫步行围在前后,穿过华阳街,便往横桥而去。华阳街直通横桥,大汉盛世之时,横桥仍是西域商贾入长安的必经之路,因此各市多夹街而立。长安九市,六市道西,四市道东,楼毕重屋,日输万缗。当年盛迹数经烽烟已不可考,眼下虽也有街有市,却是几番重建而得,位置方圆都大有变动,不过借用古名而已。
只是当他们一入东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长安。市中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两侧商肆拥仄,招牌林立。虽然天已黑透,可门门火炽,户户灯明,将争执交易之人照得纤毫毕现,仿如白昼。一入屠市,马车就被人流挡住了,再也行不动,符坚与王猛只得下车徒步而行。
待卫们尽力围成一个不显眼的圈,将他二人护在中间,可一波波的人潮涌过来,这圈子常有些岌岌可危。转过一条街,却是卖瓜果的,黄杏成筐卖得正旺,店前人头攒动,荔枝龙眼也有不少人问津。粮市上,大小豆,瞿麦,山提,赤小麦,旋麦铺得到处都是,还有卖枸酱的,打着招牌号称醯酱千瓮的,端的是目不暇接。
王猛忽见有一家正在收芜菁,见收来的菜已堆得山高,老板娘尤在不停地与农人交易,便上前问道:“这是蒸干了做菹菜的么?能卖出这么多?”
“咱家在做这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多少价还没有数的?别再哆嗦了,再加一匹绢,爱卖就卖,不爱上别人家去!”老板娘脆生生几句和人将卖买敲定,方才回过头来,冲着王猛一笑。这妇人虽说也有三十开外,可火光下乍一看,却也丰颜韶鬓,颇有几分姿色。
“一看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老板娘目中甚有嘲笑之意,道:“这么多芜菁,若是做菜三五年也卖不去的,再说您看这么老的菜,还怎么蒸?是剔籽榨油用的!”
王猛听了不由面上发赧,符坚在一旁哈哈大笑,他这一笑,中气十足,便引得对面小楼平台上有人探出头来。那人执扇掩面,只将娇颜露了小半,恰如月隐云端,花斜雾下,引得让符坚凝神去看,不知不觉就敛了笑声。这女子见他盯着自已,显然有些不乐意了,随手取来什么东西往下一泼,只见得当空晶亮亮的一片光幕,向着符坚兜头罩下。他方欲躲避,已是头面尽湿,鼻中嗅得酒香扑鼻,显是挨了一杯守夜祈福的水酒。
当下里连王猛在内,尽数看着符坚的神色,吓呆住了。只那老板娘不晓得利害,“卟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她这一笑,王猛也憋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今夜……七夕,能得美人……赐酒一盅,天……先生真是何幸之如也!”
听到这话,符坚方才摇头苦笑。老板娘忙从身上取了一条汗巾,给符坚拭着,道:“我家还开了间小馆子,几位都上馆子里坐坐,头巾我拿去洗了,一会就烘干给先生送来!”经她这一说,众人方才发觉紧邻着隔壁有家朱氏酒馆,想来这老板娘就姓朱了,见她如此热心,于是也不推辞便进了进去。
进得屋来,见靠左手窗下一道长炕,摆了七八张几案,此时并无旁的客人,还算清静。右手是柜台,有个掌柜模样的趴在后头。老板娘一进来,就拎了掌柜起身,“还睡呢?客人上门了,快来招呼!”掌柜显是被老婆训惯了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抹桌子,又问点什么酒菜。二人落座,待卫们窗下站着。扰过一阵,酒菜上齐,方才能安静说话。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道:“竟是正经的邺中鹿尾!”符坚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几年战乱一止,道路立通,货殖交易畅利十倍不止。长安能有今日,卿着实居功厥伟呀!”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灯光作纬行人为经,织就一幅盛世风情图。远离着这凡间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遥远的两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希望与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长安时见着的那些荒原废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汉人,自幼从师习那经略天下的大业。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汉人,却生于这外族入侵战乱频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问于老师道:“我辈习经文本是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当今晋室积弱,胡虏横行,这一腔报复怎有施展的余地?”
老师将手里一本《孟子》翻了好几页,看了一会,方道:“似你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处!”便起身而去。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师撂在床上的书,打开的一页上头一行正正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师当时的意思直到恒温招揽他,而被老师劝阻时,他方才有些了悟。原来老师的不言之意是既然兴复已不可言,那么被东渡豪门留下来的百姓,终要在异族的枷驽下存活下去。此时,所谓中华正统,所谓士子骨气又用什么处呢?若能让士民活得略好一点,或让战乱早一日平息,休说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这样的志向投到符坚麾下,却没料到符坚言听计从,视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勋戚大臣斥骂围攻,都得符坚一力回护,委以重任,以至于一岁五迁。自古君臣际遇,鲜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军威强盛,欣慰之余,又总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难道今后,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为自已早将什么胡汉之别忘的一干二净,但是这种念头却总会在他最料不到的时侯,比如面对这物丰民殷的情景时,骤然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将杂念从脑子里赶走,道:“遍数百年来群雄,论雄才伟略,或有石勒等辈相比;勇武善战,冉闵之流可敌。然而天王视天下为自任的胸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这方才是大秦兴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时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战,乱世之中,汉人百姓命贱如牛马,常自觉不忍;再见冉闵杀胡,其状之惨更是让朕于今不敢或忘。”符坚以筷击碗,望着窗外,湿发在风中极快干去,他慨然道:“那时朕想,符坚若能得一地,当视此地百姓皆为朕之子弟,无论何族何氏,都能安居乐业。得位数载,今思此志,总不免愧疚呀!”
他这时有些动情,目中隐然潮湿。王猛心中一热,将午间之事说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难测,鲜卑羌人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恐怕会有心腹之患、萧墙之忧。望天王三思!”
符坚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记得,当初氐豪辱你,说什么‘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时,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这句转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发窘,连摇手道:“当时年少气盛,惭愧惭愧!”
符坚却低声吟道:“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罢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柜抬头张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难为天王竟还记得,”王猛喝下满满一盏酒,将苦涩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当年性情,也亏天王受得了,若是换了旁的君王,这大好头颅怕早已不在臣颈上了。”
符坚喟然叹道:“当初朕若以亲疏视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难道真不知这其中差别么?”王猛随符坚多年,见状知他有些不快,心头不由一沉。这些话他本是打算过些日子,慢慢进言的。可今夜两人同游,言谈着实融洽,一时竟脱口而出。不过即说出来,自不可就此罢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乱世中,身无所依,只好比作飞蓬浮萍,唯附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