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奴扈-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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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灵微愕,这孩子来到俞州这些天,一直闷闷不乐,今日还是头次见他主动微笑,不免多打量他几眼。
“灵儿,你看来看去,在干吗?”白云归早已放下筷子,手里端着水晶酒杯。茜红色葡萄酒晶莹透亮,色泽鲜艳,似上好的红色宝石。
以红酒配菜,是画楼的习惯,白云归今日心情不错,也尝试了一下。并不合他的口味。各种洋酒,他还是只爱热烈的威士忌。
这种甜葡萄酒,跟糖水一般,哄女人玩闹罢了。
他落音刚落,一桌子视线都在白云灵身上。
白云灵俊妍小脸绷得通红,恨不能将头埋到碗碟里,嗫嚅道:“不……不干吗!”
暗地里却腹诽,大哥今日是怎么了?要是往日,就算他看见了,亦会视如不见的。
“灵儿是有些奇怪……你们今天出门,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没有?”白云展笑着问卢薇儿。
“不寻常?”卢薇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半晌啊了一声,“若说不寻常,便是遇着一对非常漂亮的人。那个女子卷发披肩,圆圆脸颊异常动人;那个男子,却比那个女子谲艳三分……”
“你定是遇着李六少和婉儿姑娘了……”画楼笃定道,自己注满葡萄酒,享受呷了一口。
卢薇儿却高兴:“正是正是!那个六少跟灵儿打招呼来着……灵儿,你是因这个魂不守舍?”
白云灵一听,不禁跺脚,双颊绯红:“薇儿姐,你胡说什么啊,我跟六少没有私交,我想着他做什么?”
一番解释虽是真话,却因为她说得急,又红了脸,不免给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白云展起哄,拖长了声音说哦……
白云灵越发急了,生怕旁人说她这方面的闲话,雪色脸颊涨紫了,亦顾不得忌讳:“我左看右看,那是因为大哥和大嫂神态奇怪……”
众人瞧过来,只见白云归和画楼表情微讶,却没有什么异样。
转而又瞧向白云灵。
“刚刚真有!”白云灵恨得牙痒痒,这两人变得太快了,一点破绽不留,她算是认栽,还强辩道,“大哥一直在偷笑,大嫂心事重重的……”
画楼就知道白云归在暗爽,心中气恼。她是只狡猾的狐狸,游走在猎人的机关上。谁知避开了机关,却掉入了陷阱……
今晚搬到他房里去……
他们是夫妻,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他为人夫的权力,也是她为人妻的义务……
他暗中高兴,不过是瞧着她自作自受,将自己逼入陷阱的滑稽。他估计越想越觉得好笑。
来俞州的时候,她早已有了心理建设。
可是云媛的存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建设,轰然倒塌了……
有些事对男子而言,只是一时的欢愉;对女子而言,却是一种信任的托付。
白云归并不是她想托付的那个人!
画楼只觉得心口紧滞,无形的压力在她四周形成包围圈,缓缓收拢。她在中心,有些透不过气来。
连白云灵都发觉了她的异样。
她缓慢灌入一口酒,心才慢慢静下去。安逸太久了,精神都很难立刻紧绷起来,一点小事就乱套了。
“夫人心事重重?有何为难之事吗?”白云归问得恳切。
画楼端着水晶高脚杯的皓腕微顿,她扬眉淡笑:“明日跟吴家四少奶奶有个同乐会,可能要见些人,在思量应该跟她们聊些什么……”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了。
“督军在偷笑什么?”画楼亦问得关切。
白云归倒也不客气,道:“想起上次打猎,一只笨小野猫直直往机关上撞。当时副官不忍,放了它,却不知它自作聪明,又撞了另外一个机关……我不知怎么,一时想起那小东西的狼狈,就觉得好玩极了……”
小野猫!
这话只有画楼与白云归能懂其中深意,白云展与卢薇儿等人却不明白。
特别是卢薇儿,她听到打猎便眼眸放亮,一脸羡慕:“有地方打猎吗?我在德国的时候,射击学的最好,却没有真的开过装子弹的猎枪呢!”
“我射击也不错,教员夸过好几次呢!”白云灵窘态稍减,提起打猎也兴奋。学过骑马、射击的小姐们,总是迫不及待展示自己的本领。
“就你们那射击、骑术,都是花拳绣腿,若是去打猎,只怕自己往机关上撞……猎物没有打到,弄得一身伤!”白云展公正道。却怎么听着,都有些瞧不起人的深意。
三个人吵闹了起来。
两位始作俑者则平静地看热闹。
下午说完让画楼搬到主卧去,白云归没有耽误,叫管家立马替她收拾了东西。
除了旗袍,她没有旁的行李……
女佣帮她放衣裳的时候,她跟着去主卧看了看:铺着琥珀色维多利亚风格纹饰的绵羊绒地毯,落足无声;巨大的弹簧双人床,紫檀色意大利床套被单,四只大抱枕静静倚在床头;整套棕色英式家具,纤尘不染;床头一盏宫纱外形点缀钻石的电灯。
玄色窗帘半开,能看清后院的抄手游廊与假山池塘,半人高的木芙蓉树枝叶凋零,几株翠竹亭亭依偎,风起时,沙沙作响。
女佣帮她将旗袍陈列在柜子里。
白云归的衣裳不多,千篇一律的军服与长衫……
没有脂粉的遗迹。
好像云媛以前根本不住这间主卧,整个格调都是暗色,跟白云归的书房品味相近。
画楼却觉得房间里沉闷得厉害。
那张庞大的双人床,怎么都瞧着别扭。
晚饭在吵闹声里热闹地吃完了。
饭后甜点端上来,慕容半岑支吾道:“我饱了……不想吃这个……”
画楼没有勉强他,让他上楼休息去。
他如释重负。
刚刚在关于打猎的争论中,白云灵与卢薇儿都败给了白云展,二媛心中不快,也泱泱上楼。
反而白云展留下来,跟白云归说了几句当今局势。
北方政府的张总统上任后,不像以前曹总统的政府那般荒唐。与南方内阁、各地军阀都相安无事,在新年的前夕,全国有着短暂而诡谲的宁静。
然后又说了无言最近的事情。
白云展叹道:“我才知道,他是天津人,姓贺,就是天津那个颜料巨商贺家。他们家的花园洋房,是天津城最豪华的,光房间大大小小就一百来间,网球场、游泳池、跳舞厅、宴会大厅一应俱全!无言是嫡子,早些年在美国念书,看不惯那些商人、官僚醉生梦死,才决心做个有良心的报人!我们报馆里,老杨最八卦,他一开始讲,我真不信!后来我干脆拿着闲话去问无言,他居然都承认了……”
画楼也吃惊。
瞧无言那愤世嫉俗的模样,画楼还以为他是贫苦出身……
白云归表情淡淡:“他那样的见识与文采,定是受过极好的教育!贫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供孩子读书?他是个人才,可惜道不同,不能为我所用……”
白云展努努嘴,这回没有立马反驳回来。
因为彭家的事情,他对白云归多了一份感激与忍让。
借着打哈欠,他也上楼了。
画楼与白云归却依旧坐着。
“夫人觉得李方景这人如何?”白云归突然问道。
问得很突兀,画楼不明所以,只得老实道:“这般乱世,他是德国军校毕业,又是名门子嗣,谋个高官厚禄轻而易举。他却游戏红尘,要么是看透世事,对军界政界失望透顶,混沌度日;要么是心中藏着大丘壑,借着混世的幌子谋划大举……不管是哪种,都是个不寻常的人。”
白云归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分析,微微颌首,道:“他是我的人……”
画楼哦了一声,捧着红茶轻呷,丝毫没有惊愕。
白云归见她平静,以为她不太懂,也只是笑了笑。
画楼记得那次历险,李方景说,当时灯光一暗,第一个念头是督军的人,所以拉上夫人……而且李方景的大哥二哥,都是前任总统曹总统的大臣。大哥是盛京省长,二哥是当时内阁的财政次长。
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李方景是白云归的人。
画楼却想到了。
当初白云归北上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去的?
英国商会的邮轮。
天津港德国租界的借道。
佐尔格绕道来中国。
容舟与吴家四少的牵扯。
看似凌散的事情穿在一起,那根线只有一个名字:李方景!
而这一切,都是白云归反戈成功的重要因素!
“督军,您为何突然问我他人怎么样?”画楼只觉得白云归不可能跟她谈论政治,问李方景这人如何,大致后面还有旁的话。
“你说,他做我的妹婿如何?”白云归轻声道。
第75章 同床共枕
有什么比联姻更加牢靠的关系?
这样的戏码自古至今甚至往后的两百年,都前赴后继上演着。
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风气,她又能改变什么?只得接受,适应。她不也是慕容家与白家联姻的枢纽吗?
画楼心中明白,白云归将此事告知她,并不是同她商议,而是希望她去做说客。
灵儿性格单纯,又有些娇气,她似乎对风流大少李方景并不看好。如今这社会,新旧交替,各种思潮极力碰撞。灵儿虽然乖巧,也是留学过西洋的,学了满脑子爱情至上、婚约自由。
让她接受这样的婚约,只怕要费些口舌。
嫂子总比他这个大哥容易开口些。
想明白这个道理,画楼捧着茶杯。红茶的薄雾氤氲得她眸色迷离,情绪敛了:“单说家世,门当户对;单论人品,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韶华如花。最好的姻缘莫过于此了……”
怪不得留下白云灵,不让她回霖城过年。
倒不是画楼狠心,为虎作伥。白云灵的婚姻大事,旧时代父兄做主,新时代也要自己争取。她这个做嫂子的,不管从哪个方面,都使不上力气。画楼对社会俗规适应能力极强。
她不想做个太过于叛逆的人,像白云展那样。
“我也觉得好。李方景这个人,是难得的人才,将来定有大作为……”白云归很满意画楼的配合。跟聪明人说话,一点都不费劲,他继续道,“夫人寻个机会,先探探灵儿的口风。如今可不兴包办婚姻……”
劝说一番,让其“心甘情愿”,自由婚姻的新瓶,装的还是包办婚姻的陈酒。
画楼笑,眉梢闪过一丝冷冽:“我会的。督军,喜事大约什么时候办?娘不在俞州,灵儿的嫁妆我得弄得精致一点,别委屈了她……”
“嫁妆你就不用操心了……”白云归淡然,“我白云归嫁妹妹,还能叫人挑出不是?前年我在艾多亚路建了一处花园洋房,一整套的意大利家具,巴洛克风格的装修,给皇帝做行宫都绰绰有余……”
前年建了这样一处奢华地方,用来做什么呢?
和云媛结婚?
画楼软语道:“房子是另外的,首饰不用置办?这个总得我这个做大嫂的操心吧?”
“既是这样,那你年前准备好吧。反正离旧历年还有一个多月,你没事多跑跑银楼……”白云归已经起身,“明日不是要出门吗?早点睡吧……”
年前准备好嫁妆,只怕正月不办,二月定是要办的!
办的急,并不能说明他急需拉拢李方景,而是说明,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画楼想起白云灵在李副官面前那情不自禁的娇媚,心里闪过一丝怜惜。
新派的年轻人追求自由。
可什么是自由?法制的世界,永远都没有绝对的自由。
白云归手握一群人的自由,包括他的家人,他的妻子……
也有一群人握住白云归的自由。
在绝对之下,相对便产生了。画楼想要自由,但是她不追求绝对,她只要相对。知道自己要什么,努力去奋斗,能看到一丝曙光,便是她要的自由。
在她不清楚离开白云归身边会引发怎样后果的前提下,努力获得白云归的肯定,获得攫取他的重视,努力成为他的武器而非垫脚石,从而换取乱世里难得的安逸生活,便是画楼追寻的自由。
她很清楚在白云归身边会得到什么,相反她不知道离开白云归会得到什么。
没有人会傻到用自己已知的,去换取未知的。
未知是个可怕的词……
再了不得的人,都害怕未知……
画楼不是了不得的人,所以她更加怕……
泡在温水的浴缸里,画楼脑海里不停盘旋白云灵与李方景。
单纯的白云灵,她肯定会哭着求自己,帮她在督军面前说情,推了这门亲事。她将自己缓慢沉入浴缸,鸦青色鬓丝在水里泅开,透出墨色宝石的色泽。呼吸渐渐困难,她才浮出水面,磁白脸颊水珠滚落,芙蓉出水般纯净。
李方景么……
那日他臂弯里的温暖,早已渐渐消散;她跳跃如捶鼓的心,也慢慢平静。
她亦能想起那日的那半阙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下半阙还来不及唱,李副官就来了。
画楼缓缓从浴缸站起来,细软毛巾拭干温湿水珠。浅黄色的壁灯下,细瓷肌肤若雪缎般软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