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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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了,在露出的那片暗蓝的天空中,星星已经开始稀疏地出现。他的眼睛看着
孤峰的上端,褐蚁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直接进入他的视线,于是转向沿着
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爬。很快,它遇到了另一道沟槽,它很留恋沟槽那粗糙的凹面,
在上面爬行感觉很好,同时槽面的颜色也让它想起了蚁后周围的蚁卵。它不惜向
下走回头路,沿着槽爬了一趟。这道槽的形状要复杂些,很弯曲,转了一个完整
的圈后再向下延伸一段,让它想起在对气味信息的搜寻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
过程,它在自己的神经网络中建立起了它的形状:“9”。
这时,蹲在孤峰前的存在发出了声音,这串远超出褐蚁理解力的话是这样的:
“活着本身就很妙,如果连这道理都不懂,怎么去探索更深的东西呢?”
他发出穿过草丛的阵风那样的空气流动的声音,那是叹息,然后他站了起来。
褐蚁继续沿着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爬,进入了第三道沟槽,它是一个近似于直
角的转弯,是这样的:“7”。它不喜欢这形状,平时,这种不平滑的、突然的转
向,往往意味着危险和战斗。
话声掩盖了震动,褐蚁这时才感觉到第二个活着的存在已经来到了孤峰前,
第一个存在站起来就是为了迎接她。第二个存在比第一个要矮小瘦弱许多,有一
头白发,白发在暮空暗蓝的背景上很醒目,那团在微风中拂动的银色似乎与空中
越来越多的星星有某种联系。
“叶老师,您。。。您来了?”
“你是。。。小罗吧?”
“我是罗辑,杨冬的高中同学,您这是。。。”
“那天知道了这个地方,很不错的,坐车也方便,最近常来这儿散散步。”
“叶老师,您要节哀啊。”
“哦,都过去了。。。”
孤峰上的褐蚁本来想转向向上攀登,但发现前面还有一道凹槽,同在“7”
之前爬过的那个它喜欢的形状“9”一模一样,它就再横行过去,爬了一遍这个
“9”。它觉得这个形状比“7”和“1”好,好在哪里当然说不清,这是美感的原
始单细胞态;刚才爬过“9”时的那种模糊的愉悦感再次加强了,这是幸福的原
始单细胞态。但这两种精神的单细胞没有进化的机会,现在同一亿年前一样,同
一亿年后也一样。
“小罗啊,冬冬常提起你,她说你是。。。搞天文学的?”
“以前是,现在我在大学里教社会学,就在您那所学校,不过我去时您已经
退休了。”
“社会学,跨度这么大?”
“是,杨冬总说我这人心很散。”
“哦,怪不得她说你很聪明的。”
“小聪明而已,和您女儿不在一个层次。只是感觉天文专业是铁板一块,在
哪儿钻个眼儿都不容易;而社会学之类的是木板,总能找些薄的地方钻透的,比
较好混吧。”
抱着再遇到一个“9”的愿望,褐蚁继续横行,但前面遇到的却是一道直直
的与地面平行的横槽,好像是第一道槽横放了,但它比“1”长,两端没有小细
槽,呈“一”状。
“不要这么说,这是正常人的生活嘛,都像冬冬那样怎么行。”
“我这人确实胸无大志,很浮躁的。”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宇宙社会学?”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
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
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孤峰上的褐蚁继续横向爬了不远,期望在爬过形状为“一”的凹槽后再找到
一个它喜欢的“9”,但它遇到的是“2”。这条路线前面部分很舒适,但后面的急
转弯像前面的。。。7 一样恐怖,似乎是个不祥之兆。褐蚁继续横爬,下一道凹槽是
一个封闭的形状:“0”。这种路程是“9”的一部分,但却是一个陷阱:生活需要
平滑,但也需要一个方向,不能总是回副起点,褐蚁是懂这个的。虽然前面还有
两道凹槽,但它已失去了兴趣,转身向上攀登。
“可。。。目前只知道我们这一个文明啊。”
“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去做这个事情,这就留给你一个机会嘛。”
“叶老师,很有意思!您说下去。”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
来呈现出清晰的数学结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叶文洁指指天空,西方的暮光仍然很亮,空中的星星少得可以轻易数出来。
这很容易使人回想起一个星星都没有出现时的苍穹,那蓝色的虚空透出一片广阔
的茫然,仿佛是大理石雕像那没有瞳仁的眼睑。现在尽管星星很稀少,这巨大的
空跟却有了瞳仁。于是空虚有了内容,宇宙有了视觉。但与空间相比,星星都是
这么微小,只是一个个若隐若现的银色小点,似乎暗示了宇宙雕刻者的某种不安
——他(它)克服不了给宇宙点上瞳仁的欲望,但对宇宙之眼赋予视觉又怀着某种
巨大的恐惧,最后,宅间的巨大和星星的微小就是这种欲望和恐惧平衡的结果,
昭示着某种超越一切的谨慎。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
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
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但,叶老师,您说的宇宙社会学没有任何可供研究的实际资料,也不太可
能进行调查和实验。”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
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叶老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可是宇宙社会学的公理是什么呢?”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
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褐蚁向上爬了不远,才知道上方也有凹槽,而且是一堆凹槽的组合,结构像
迷宫般复杂。褐蚁对形状是敏感的,它自信能够搞清这个形状,但为此要把前面
爬过的那些形状都忘掉,因为它那小小的神经网络存贮量是有限的。它忘掉“9”
没有感到遗憾,不断地忘却是它生活的一部分,必须终身记住的东西不多,都被
基因刻在被称做本能的那部分存贮区了。
清空记忆后,它进入迷宫,经过一阵曲折的爬行,它在自己简陋的意识中把
这个形状建立起来:“墓”。再向上,又是一个凹槽的组合,但比前一个简单多了,
不过为了探索它,褐蚁仍不得不清空记忆,忘掉“墓”。它首先爬进一道线条优
美的槽,这形态让它想起了不久前发现的一只刚死的蝈蝈的肚子。它很快搞清了
这个结构:“之”。以后向上的攀登路程中,又遇到两个凹槽组合。前一个中包括
两个水滴状的坑和一个蝈蝈肚子——“冬”;最上面的一个分成两部分,组合起
来是“杨”。这是褐蚁最后记住的一个形状,也是这段攀登旅程中唯一记住的一
个,前面爬过的那些有趣的形状都忘掉了。
“叶老师,从社会学角度看,这两条公理都是足够坚实的。。。·您这么快就说
出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罗辑有些吃惊地说。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
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
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很有意思的两个名词,您能解释一下吗?”
叶文洁看看表:“没有时间了,其实你这样聪明,自己也能想出来,你可以
先从这两条公理着手创立这门学科,那你就有可能成为宇宙社会学的欧几里得
了。”
“叶老师,我成不了欧几里得,但会记住您的话,试着去做做,以后我可能
还会去请教您。”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体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
任。好,小罗,我走了。”
“。。。叶老师,您保重。”
叶文洁在暮色中离去,走向她那最后的聚会。
褐蚁继续攀登,进入了峭壁上的一个圆池,池内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个极其复
杂的图像,它知道自己那小小的神经网络绝对无力存贮这样的东西,但了解了图
像的大概形状后,它又有了对“9”的感觉,原细胞态的美感又萌动了一下。而
且它还似乎认出了图像中的一部分,那是一双眼睛,它对眼睛多少有一些敏感,
因为被眼睛注视就意味着危险。不过此时它没有什么忧虑,因为它知道这双眼睛
没有生命。它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罗辑的巨大的存在在第一次发出声音前蹲下来凝
视孤峰上端的情形,当时他凝视的就是这双眼睛。接着,它爬出圆池,攀上峰顶。
在这里。它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它不怕从高处坠落,它曾多次被风从
比这高得多的地方吹下去,但毫发无损,没有了对高处的恐惧就体会不到高处之
美:
在孤峰脚下,郡只被罗辑用花柄拂落的蜘蛛开始重建蛛网,它从峭壁上拉出
一根晶莹的丝,把自己像钟摆似的甩到地面上。这样做了三次,网的骨架就完成
了。网被破坏一万次它就重建一万次,对这过程它没有厌烦和绝望,也没有乐趣,
一亿年来一直如此。
罗辑静立了一会儿,也走了。当地面的震动消失后,褐蚁从孤峰的另一边向
下爬去,它要赶回蚁穴报告那只死甲虫的位置。天空中的星星密了起来,在孤峰
的脚下,褐蚁又与蜘蛛交错而过,它们再次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但仍然没有交
流。
褐蚁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诞生的时候,除了那个屏息聆听的遥远
的世界,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们是仅有的见证者。
更早一些的时候,深夜,麦克·伊文斯站在“审判日”号的船首,星空下的
太平洋像一块黑色的巨缎在下面滑过。伊文斯喜欢在这种时候与那个遥远的世界
对话,因为在星空和夜海的背景上,智子在视网膜上打出的字很醒目。
字幕:这是我们的第二十二次实时对话了,我们在交流上遇到一些困难。
伊文斯:“是的,主,我发现我们发给您的人类文献资料,有相当部分您实
际上没有看懂。”
字幕:是的,你们把其中的所有元素都解释得很清楚,但整体上总是无法理
解,好像是因为你们的世界比我们多了什么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伊文斯:“这多的和少的是同一样东西吗?”
字幕:是的,我们不知道是多了还是少了。
伊文斯:“那会是什么呢?”
字幕:我们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文献,发现理解困难的关键在于一时同义词上。
伊文斯:“同义词?”
字幕:你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同义词和近义词,以我们最初收到的汉语而言。
就有“寒”和“冷”,“重”和“沉”,“长”和“远”这一类,它们表达相同的含
义。
伊文斯:“那您刚才说的导致理解障碍的是哪一对同义词呢'”
字幕:“想”和“说”,我们刚刚惊三地发现,它们原采不是同义词。
伊文斯:“它们本来就不是同义词啊。”
字幕:按我们的理解,它们应该是同义词:想,就是用思维器官进行思维活
动;说,就是把思维的内容传达给同类。后者在你们的世界是通过被称为声带的
器官对空气的振动波进行调制来实现的。这两个定义你认为正确吗?
伊文斯:“正确,但由此不正表明“想”和“说”不是同义词吗?”
字幕:按照我们的理解,这正表明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您能让我稍稍想一想吗,”
字幕:好的,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伊文斯看着星光下涌动的洋面思考了两分钟。
伊文斯:“我的主,你们的交流器官是什么?”
字幕:我们没有交流器官,我们的大脑可以把思维向外界显示出来,这样就
实现了交流。
伊文斯:“显示思维,怎样实现呢?”
字幕:大脑思维发出电磁波,包括我们的可见光在内的各种波长,可以在相
当远的距离上显示。
伊文斯:“也就是说,对你们而言,想就是说。”
字幕:所以说它们是同义词。
伊文斯:“哦 但即使如此,应该也不会造成对文献理解的障碍。”
字幕:是的,在思维和交流方面我们之间的差异并不大,我们都有大脑。而
且大脑揶是以巨量神经元互联的方式产生智能,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的脑电波更
强。能直接被同类接收,因而省去了交流器官,就这么一点差异。
伊文斯:“不,这中间可能还隐藏着更大的差异。我的主,请让我再想一想。”
字幕:好的。
伊文斯离开了船首,在甲板上漫步着,船舷外,太平洋仍在夜色中无声地起
伏着,他把它想象成一个正在思维的大脑。
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