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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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走到哪个位置,工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办法在工人和干部之间也形成了默契,假如遇到胡得力和倒B这种人,事情就非常麻烦,他们不惜绕路,先去检查甲醛车间,然后去糖精车间,然后再一个回马枪杀返甲醛车间,搞得鬼神莫测,工人非常头疼。每逢胡得力和倒B值班,车间里就得加派一个放哨的,通常是学徒工放哨,如果没有学徒就派实习大学生放哨,如果都没有,就只能抓阄。放哨的人站在车间门口,一见到人影,就会喊口令:晚饭吃什么!如果说:“吃海鲜的。”那就是自己车间的人,如果没说海鲜,哨兵就撒腿狂奔,一路奔,一路用棍子敲打管道,这个声音沿着管道传到车间的四面八方,睡觉的人就从各个角落里像僵尸一样站了起来,非常恐怖。即便如此,像胡得力和倒B这样的混蛋,仍然防不胜防,他们有时候会从货梯那里上来,抄我们的后路。这是不要命的做法,因为货梯很滑,没有扶手,很容易掉下去摔死。
被干部抓到睡觉,工人就会狡辩。睡觉有很多种姿势,到底哪种是睡觉,很值得辩一辩。我也是到了车间里才了解这门学问的,如果有研究睡觉的学者,我可以透露给你们,这门学问相当深奥。具体来说,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如果干部喊一声你就醒了,那不算睡觉,只算养神,如果干部喊了两声以上你还没醒,那就是睡觉。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如果流下了哈喇子,那就是睡觉。躺在地上的人,不管醒着还是睡着,一律都算睡觉,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是在发羊癫风。至于站着睡觉的人,不管你有没有睡着,那都不算睡觉,因为你实在太牛了,能站着睡,超越了人类的本能,你是一匹马。
在糖精车间所有的工人中,只有郭大酒缸敢于明目张胆地睡觉,连胡得力都拿他没办法。郭大酒缸睡下去了就不会醒,一百个干部喊他都没有用。等他醒了,不但忘记自己被干部抓到,而且忘记了自己曾经喝醉过。发奖金的时候他倒是很清醒,要是少了一毛钱就会去砸车间主任办公室。
九四年我曾经被倒B抓到过一次,凌晨四点,连哨兵都睡着了,倒B从货梯那里蹑手蹑脚走上来。这纯属变态,这个时间我们都把产量完成了,机器也都关了,打个盹是天经地义。倒B之所以赢得倒B的绰号,就是这个原因,他老犯贱。他进了车间以后,在几个角落里分别找到了睡觉的工人,他都没叫醒他们,后来他在配电箱边上看到了我。我坐在地上,抱着双膝,脑袋深埋在胸口。本来,这个睡姿是不足以让倒B把我认出来的,但谁让我剃了个光头呢!倒B喜出望外,往我身上连踢了几脚,嘴里还喊:“路小路,抓住你睡觉了!”我诈尸一样跳起来,附近睡觉的工人也醒了,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倒B单指着我一个人,说:“跟我走,去办公室写检查!”
我迷迷糊糊跟着倒B往外走,走出车间脑子才转过弯来,妈的,原来我落在了倒B手里,而且他就乐意抓我。照厂里的规矩,抓住一次睡觉,就要扣当月奖金,半年奖和年终奖也要受影响。我有点心疼,走在路上很想找根铁管把倒B的脑袋敲开,我要是把他敲成一个失忆症就好了,但是,我下手没轻没重,万一打成植物人那就惨了,我得养他一辈子,还有他老婆孩子。砸人是很不好的,或许我应该把自己砸昏过去才对。
到了办公室,倒B非常开心,完全不知道刚才的一瞬间他将可能变成植物人。倒B说:“可算亲手抓到你了。”
我说:“我被抓到过很多次了,迟到早退,调戏小姑娘。”
倒B说:“可我没亲手抓到过你,你是以身试法,我是以身执法。今天我心情非常好。”
我说:“你这个王八蛋从钳工班的时候就想抓我,抓了快两年了,你还好意思说。”
倒B说:“你那时候还敢对我抡锉刀!”
我说:“王八蛋,还去劳资科告状,说我要用锉刀砍你,哈哈!”
我左一个王八蛋右一个王八蛋,倒B一点都不介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对我说:“把你的检查写在上面,然后写上你自己的名字,不然扣你奖金没证据。”
我说:“这还要什么证据?我人都在这里了。”
倒B说:“白纸黑字才是证据。”
我听了这话,就拿过笔来,慢慢地写我的检查。我先是嫌圆珠笔不出水,又把稿纸写破了,还有很多字不知道怎么写,这么磨蹭着,一份检查写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倒B要尿尿,跑到厕所里去了。这下正中下怀,我跳到门背后,倒B的外套就挂在那里,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块的钞票,还有一把毛票,全都塞进了自己裤兜里。我迅速写完检查,签上名字,等他回来就把那张纸递给了他,然后我就走了。我心想,倒B先生,你慢慢地去找证据吧。
有关我九四年的私生活,用一句话来表述:性生活非常紧张,处于大涝之后的大旱。这种滋味非常难受,如果还是个处男大概会好过一点,可惜时间不能倒退,即使倒退,我仍然不是会个处男。倒三班使我的性欲降低到了一定程度,但我毕竟不是太监,适应这种节奏之后,加上春天适时地来临,我又成了一个性苦闷,只是苦闷的内容不一样,过去是想象,现在是回忆。
那年我二十一岁了,照正常的标准,我可以找女朋友,但还不能及时地与之发生性关系,只能逛逛马路,看看电影,谈谈理想。这一点很让我悲痛,曾经大涝难为水,有几个亲戚想给我介绍女朋友,都被我回绝了。我可没心思再陪姑娘逛马路,我逛够了。我妈很着急,问我,是不是倒三班很累,连女朋友都谈不动了。我说不累,但我又要上三班又要读夜大,时间不够敷配的。我妈就很感动,认为我开始懂得珍惜时间了,她对我的支持就是给我洗内裤,洗到特别脏的,也不说我下流,因为这是不谈女朋友的代价。
九四年春天,我在厂里上三班,晚饭和夜宵都是在食堂里吃一碗面,并不是我爱吃面,而是那米饭没法吃,全是白天的剩饭,又硬又冷,吃下去胃痉挛。其实那面也很差,都是食堂里用轧面机轧出来的,粗的地方像筷子,细的地方像钓鱼线,咬在嘴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但它毕竟是热的,而且还带点汤水。
有一天傍晚,我去食堂里吃面,周围稀稀拉拉有几个上中班的工人。我把搪瓷盆子扔进窗口,又扔进去几张塑料饭票,过了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出来了。我坐在那里稀里哗啦吃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汤水之中还有一块排骨。我觉得很纳闷,对着排骨看了半天,然后就把它吃了下去。第二天傍晚,照样如此,一碗面之下藏着一块排骨,我没再犹豫,干净利索地干掉了它。到了第三天,我吃完了排骨,刚想拎着盆子走人,秦阿姨出现在我的面前。
秦阿姨说:“路小路,排骨好吃吗?”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秦阿姨不知道给我物色了一个什么样的对象。秦阿姨说:“那个下面的小姑娘,你认识吗?”我说我不认得下面的,也不认得上面的。秦阿姨说:“不是上面下面,是下面条的小姑娘。”我继续摇头,下面条的我也不认识,我就认识你们那操蛋的面条,到死也不会忘记。
秦阿姨说:“就是那个胖胖的短头发的,脸上有点雀斑的,她叫蒯丽。”我捧着脑袋用力想了想,好像是有一个姑娘站在炉子旁边下面条,全身都被热气包围着。我不可能看到她的雀斑。秦阿姨说:“就是她!人家小姑娘对你很好啊,免费给你吃排骨。”我说:“噢,排骨就是她放的啊,我还以为天上掉下来的呢。”秦阿姨说:“你不要装傻充愣的,告诉你,蒯丽是我们食堂的一枝花,她看中了你。你呢?就是一个造糖精的……”我说:“对啊,我一个造糖精的,她为什么要看中我?”
秦阿姨凑在我耳朵边上说:“那次你大闹会场,蒯丽都看见了,她很喜欢你这样的。”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还有喜欢杀胚的姑娘,真出乎意料。秦阿姨说:“我也劝过她,她就是喜欢你这种类型的,没办法,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只能敷衍说:“是啊,敢爱敢恨也是一个优点。可这都去年的事情啦,怎么今年才托你来说合?”秦阿姨说:“去年她有男朋友的,今年被人家甩了。”我听了这话,双眼一闭,心里觉得悲惨不堪。
秦阿姨说:“路小路,你爽气一点,给我个说法。”我心想,真操蛋,老太婆有你这么说媒的吗?显然秦阿姨对我的印象非常糟糕,完全不把我当根葱,连蒯丽这样的姑娘,她都认为我配不上。这要是六〇年,食堂的姑娘我也就认了,可惜九四年国家粮食储备很丰富,为了吃块排骨就把自己送到食堂去做驸马爷,实在犯不上。这些刻薄的话,我都藏在了肚子里,没对她说。我只告诉秦阿姨:“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秦阿姨说:“啊?哪个车间的?”我心头一怒,说:“她在上海读研究生。”说完这话,我又觉得很凄凉,拎着饭盆就走掉了。
后来我再去吃面,排骨就没有了,而且食堂对我的态度非常恶劣。我把饭盆放进去,过了一会儿,哐当一声被扔在窗口,里面稀稀拉拉几根面条,连大蒜都不放一星半点。我端着这盆面,想起了蒯丽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姑娘,这丫头要是在我饭盆里放一把耗子药,我就死得硬邦邦的,毫无悬念可言。那阵子我只能去厂外面吃烧饼,夜班连烧饼都吃不上,只能自带干粮,几个月下来,瘦了一大圈。
我后来知道,悲惨的生活往往是不自知的,得通过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来告诉你,这些等同于镜子,悲惨是籍由镜子映照出来的。当然,世界上比我悲惨的人有很多,我没有理由为之耿耿于怀。在我年轻的时候,悲和惨是分开的,有时候悲而不惨,有时候惨而不悲,唯独在蒯丽和秦阿姨身上,我照见了自己又悲又惨的样子。为什么会是由她们来告诉我悲惨的真相?我的神难道依附在她们的身上?这一点真是很奇怪,很久以来一直想不明白。
九四年我还遇到过一个女孩,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先是一个夜大的同学给了我一张油印的传单,说是戴城诗歌青年聚会,传单上写着一串诗人的名字,还有时间地点,还有一段很抒情的话,我都记不得了。我这个同学在第四人民医院工作,但他不是医生,而是个花匠,他平时的工作就是把黄豆渥成肥料,浇在花木下。他还教了我很多种做肥料的方法,也不管我爱不爱学。夜大的学生来自各行各业,有营业员,有屠夫,有乘务员,工人和小科员更多,但花匠就他一个。我的这位花匠同学平时也写点诗,还发表在晚报副刊上,他经常拿出一张《戴城晚报》,然后指着上面的一小串字说,这就是他写的诗。由于他用的是笔名,而且不止一个,所以可信度甚低,大家只当他在吹牛。
有一天花匠诗人对我说:“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朗诵会了。”然后拿出传单在我面前晃,我什么都看不清,接过来仔细看才知道是文艺青年的聚会。他主动要带我去,我也就同意了。我很想看看诗歌朗诵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识过。到了那一天下午,他打电话到我车间里,说自己吃坏了肚子,拉稀拉得腿都软了,只能让我一个人去了。
晚上我独自去城西的一个工厂俱乐部,那里是个舞厅,我以前去过。我跑进去发现有很多长头发的男青年坐在那里,还有很多女青年,扎堆抽烟,喝着啤酒。室内光线很暗,点着不少蜡烛,台上有人拿着麦克风在大声朗读,这个场面很熟悉,要是把耳朵塞起来,简直以为是在唱卡拉OK。我鬼头鬼脑地观察了一通,没发现我们厂的海燕,便找了个角落,靠在墙上,也没人搭理我。
后来我遇到个女孩,她就站在我旁边。她对我说:“能麻烦你替我看管一下衣服吗?”我很久没遇到这么有礼貌的姑娘了,脸上微微发红,就点了点头,接过她的大衣和皮包。这是一件红色的驼绒大衣,手感很舒服,领口有点破了。后来她走到台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用很轻的声音把她的诗读完,鞠躬,下台。下面也没掌声,我也没鼓掌,看着她从那里走过来,把衣物交还给她。她吐了吐舌头说:“写得很差啊?”我说:“你声音太轻了,别人都听不见。”她说:“下次我注意。”
那天诗歌朗诵会的气氛很热烈,有个男的跑上去朗诵了十来首诗,每一首都有《神曲》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