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德] 天火-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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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第12期 … ’93科幻奖征文
王力德
一
悉尼海岸边那座白色船帆式建筑的海中歌剧院里。
海蓝色的大幕尚未拉开,明亮的场灯却已渐渐地暗了下来……
在开幕之前,我们还来得及把目光伸向池座的一个偏僻角落,在众多的澳大利亚人中间,显眼地坐着两个中国人——叶航和他的老同学,“大姐”罗笑风。
冷峻沉默的叶航此时恰象一座贝多芬石膏像,而热情温厚的罗笑风却在笑眯眯地向这座“石膏像”发表她的“观前感”。她一手不断地扶眼镜,另一只手中旋舞着一张湖蓝色的节目单,上面用英文印着:
剧情简介
芭蕾舞剧《天火》是根据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的英雄业绩创作的。远古,众神之神宙斯用天庭的雷火、严冬的酷寒虐杀生灵,降灾于美丽恬静的人世,以显示对伊甸园原罪的惩罚。
伟大的天神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送给人类,给世间带来光明和幸福。
宙斯为了严惩普罗米修斯,把他钉在高加索的峭壁上,派神鹰每天啄食他的心肝,但普罗米修斯威武不屈,每夜又长出新的心肝。
三千年后,希腊英雄海格立斯为寻觅金苹果而路经高加索时,用利箭射死神鹰,解救了伟大的普罗米修斯。
气势磅礴的交响曲从乐池中庄严地升起,大幕终于徐徐拉开。然而,这一切丝毫没有打动“石膏像”,叶航的目光中只有深渊般的空虚和难以捉摸的呆滞。
突然间,电闪雷鸣骤起。电光和雷火下,纯真无辜的少女痛苦地扭曲着倒下,这似曾见过的濒死的痛苦姿态,象一把利剑刺进了叶航那颗受伤的心,他的头沉重地颤栗着低下去,整个身体都凝固在罗丹名雕“思想者”的姿态中了。而“思想者”的思想却奔腾澎湃,飞出剧场,又飞回到五个月前的罗斯冰障……
五个月前,也就是2020年的九月底,和北半球相反,南极大陆上正是“春意盎然”。一架闪着钛合金特有光泽的轻便飞机“探险号”正驶向南极洲著名的罗斯冰架。
机舱里坐着年轻的高能物理学家叶航和他的恋人,新华社记者夏冰洁。
夏冰洁从后面座位上伸过头来,。伏在叶航肩上,闪着好奇的大眼睛问:
“航,南极是什么样子?白熊多吗?会不会——”
“那是北极,南极只有企鹅,你放心吧。
“可我总……”
“还是你那句话,我就是一死,也要救出你!信不信?”
“你……”
叶航转过脸来莞尔一笑,两个人都沉浸在痛心却又甜蜜的回忆中了……
那还是金子一样的少年时代。叶航和班长罗笑风、文娱委员夏冰洁是中学同窗。
夏冰洁一直默默地崇拜着叶航,叶航平时沉默寡言,也并不怎么认真学习,但只要在同学中一张口,夏冰洁就入迷了,从叶航口中展开的永远是夏冰洁未曾涉猎过的新奇世界。在夏冰洁看来,叶航的胸中有一片无际的海洋,每天都能从海洋中升起一轮新鲜的太阳。
叶航多才多艺,尤其拉得一手好提琴,从小就曾在音乐会上多次获奖。能歌善舞的文娱委员夏冰洁每次组织文艺演出都少不了央求叶航出马,无论叶航怎样“拿架”,夏冰洁总是甜甜地微笑着。
但生活不总是甜蜜的微笑,就在初三快毕业处于人生转折点的时候,叶航的父母在一次突然事故中双双亡故。在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中,这个倔犟而幼稚的孤儿学会了借酒消愁,酒精烧毁了意志,他一步步滑向酗酒、斗殴……
面对叶航的消沉和颓废,罗笑风和夏冰洁痛心疾首,关心他、开导他、劝戒他,甚至经常帮他做饭洗衣。他却根本不买账,他完全没把这两个小小的“班干部”放在眼里。
在一次酒醉颠狂中,被烈酒夺去理智的叶航把谆谆规劝的夏冰洁一拳打出了门外!但没想到,夏冰洁爬起来后,嘴角流着鲜血,美丽的大眼睛噙着泪花,却死死抓住门框,坚决而又温和地说:
“你打吧,打死我,我也要救出你!”
叶航被震动了:什么?“救”出我?难道一向启迪芸芸众生的我竟落到了需要别人来“救”的地步了么?难道眼前就是那个驯顺的“热心听众”么?
从来桀骜不驯的叶航被夏冰洁一反常态的则强征服了,从烂醉中惊醒,为自己的堕落而失声痛哭!泪眼汪汪的夏冰洁却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天资聪颖的叶航从此滴酒不沾,发愤苦读,以最优异的成绩考上艰深的高能物理专业。但他心中时刻闪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他感激,是这双真诚的眼睛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救出,他悔恨,是那沉重的一拳,曾使这双眼睛流泪。
而夏冰洁却好象忘记了这一拳,从叶航的“热心听众”升级到“知心情侣0。中学毕时比他俩大一岁的“大姐”罗笑风考入医学专业,夏冰洁考入新闻专业。当这对恋人即将分手时,叶航把他在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获金奖后得到的珍贵奖品——一架崭新的全息照相机赠给了夏冰洁。夏冰洁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厚意开始了新闻学业和记者生涯,而她也用她高中三年的全部稿费和积蓄给叶航买了一把精美的小提琴。
大学毕业后叶航又游学海外,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专攻宇宙射线中高能粒子研究的课题,英才崭露。
现在,叶、夏虽已年近三十,但学业在肩,尚未成婚,不要说幽会,甚至连鸿雁传书的机会都很少。这次,他们好不容易一起参加了中国南极综合考察队,二人情深意笃,比翼双飞,驶往神秘的极地。
二
罗斯冰架的前缘——罗斯冰障已遥遥在望,这时,夏冰洁忽然以记者的职业敏感指着天顶,惊叫起来:
“极光!多壮美的极光啊!”
南极高邈而怪谲的天穹,漂浮着五彩缤纷的巨大帷幕,宛如熊熊天火,燃炽、升腾、扭卷、摇曳……
机舱里被映照得好象酒吧间,不断变幻着桔黄、幽蓝、血红、萤绿的色彩。
极光,越来越亮,叶航感到体内有异样的变化,他立刻意识到,这是磁暴中的强磁场对人体的作用。危险迫在眉睫!
忽然,红色指示灯发出报警信号:强磁场中计算机系统失灵!由于磁暴切断了无线电联络,叶航立刻用激光通讯向基地发出海上遇难信号。这时仪表上的指针象疾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飞机陡然间失去了平衡!
叶航大喝一声:“快!快跳伞!”
在猛然窜出的一团绿色烟雾中,两人的手同时伸向自动跳伞按扭……
南极每秒飞旋四五十米的暴风雪,几乎要撕碎这两顶不幸的降落伞。两顶伞猛地撞在一起,叶航赶紧抓住夏冰洁,但狂风立刻又把他们吹散了,叶航手中只剩下一架扯断了背带的照相机。叶航仗着娴熟的跳伞技术好不容易落在罗斯冰障的边缘,用飞行刀割断了伞绳。
在茫茫雪雾中,他看到一顶桔红色的降落伞,在冰原上翻滚、旋转,终于飘落在冰障下面四十米深的海面中。
叶航从呆痴中猛醒,惊叫着,发疯似地扑向大海,纵身跳下……
但他立刻被匆匆赶来援救的考察队先遣组的同伴拉住了。眼看着浮冰的缝隙里,一点火焰似的桔红色,在冷得发黑的海水中挣扎、起伏,终于被无情的黑色吞噬了!
啊——青梅竹马的恋人,未来生活的伴侣,跳跃的桔红色,生命的火……熄灭了!
叶航觉得仿佛是自己又一拳把冰洁打下了冰障,好象看到了冰洁濒死的痛苦姿态和那双深情含怨的眼睛!他的心随着冰洁一起,沉入了寒冷的海底,终于失去了知觉……
叶航立刻被送到就近的悉尼治疗,恰逢罗笑风也正以访问学者的身分在悉尼交流医术。
在已成为名医的罗笑风的精心照料下,叶航在磁场中丧失的记忆渐渐地恢复了,但这痛苦的记忆却更深地刺伤了他的心!
“笑风,冰洁有救吗?人冻死后能复生吗?”
“这正是我的研究课题……”
“我贡献出我的一切,躯体、细胞、甚至生命!”
“好,我相信冰洁会有救的。”
但罗笑风的安慰又似乎象神的启示,以来生的渺茫希望,撩拨着叶航心中那无根的火种。今天是除夕,在这万里之外的佳节良宵来看芭蕾,何尝不是“大姐”的精心安排,可这又有什么用?
狂热炽烈的旋律从乐池中进发出来,似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昏暗的台上忽然华光四射,耀眼夺目!
凝固在“思想者”姿态中的叶航本能地一惊,原来太阳神赫利俄斯架着太阳车凌空驰过。这时,伟岸的普罗米修斯高擎着一把茴香杆,翩然而起,在太阳车的烈焰中引燃了火炬,挥舞腾跃,上下翻飞,有如灵蛇吐焰!从此,人间有了光明和希望……
冷不防,呆坐的叶航一跃而起,神经质地高呼:
“光明!希望!光明!希望!”
他一把扯住不知所措的罗笑风,在全场观众的惊讶和斥责中,冲向夜雨飘零的大街……
叶航一面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面说:“我醒了,从沉疴中醒了!你这张剧票简直是一付心理学的妙方!”
罗笑风莫名其妙。
“你还没懂?”叶航惊讶地问,“我这么想,既然宙斯能用天火夺去……夺去了她——我说的天火是指从太阳神那里飞来的极光——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新世纪的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让极光给人间带来光明?”
“极光带来光明?”
“是极光,你要知道,太阳发出的高能粒子流,在地球磁场的吸引下,闯入两极高空的电离层中,和稀薄的空气分子猛烈相撞,就象巨大的霓红灯一样,激发出五颜六色的极光……”
“可是两极的霓红灯关我们什么事呢?”
“你能想象得到这支霓虹灯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电能么?两极的极光能连成十万公里长的电气回路,其间回荡着两万安培的强大电流!在极光爆发时,发电功率能达到一亿千瓦!也就是说,极光中的能量可以和全世界目前所有火电厂的发电量总和相比!”
罗笑风吃惊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多么惊人的一笔财富!
三
叶航回国后,转而猛攻日地关系学。他以惊人的毅力,奔走图书馆、实验室和观测点之间,忘了过去,也忘了自己。
几经磨难,叶航的性格变得冷僻,甚至“古怪”。这期间,罗笑风常来看他,带着大姐和大夫的双重温暖,带着科学工作者的探讨和争执,也暗暗地传送着丘比特的神矢。其实在中学时代,罗笑风对叶航的钟情并不亚于夏冰洁,只是宽厚含蓄的性格,使她默默地退让了。一来,叶航的屋里就象吹进了暖融融的薰风,滚烫的饭菜、热烈的讨论、同窗时代童心的追忆……但仅此而已,已陷入科学迷宫的叶航却丝毫未能察觉“大姐”的情结。
罗笑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叶航心中的创伤,既不忍触痛叶航,又难以深察自己在叶航心中的位置,所以一直无法启齿。只是以厚重的爱默默地温暖着叶航,她相信水到渠成,冰雪总是会消融的。
而叶航似乎除了“天火”和“茴香杆”之外,已经忘记了一切。实际上谁都不知道,叶航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取出夏冰洁那件唯一的遗物——全息照相机,反复摩挲。相机中有一卷没照完的底片,叶航把已冲洗过的底片插入全息影像的重现仪中,立刻,一个个不同姿势的活生生的夏冰洁就出现在眼前了。全息影像逼真效果令人无法分辨这究竟是幻影,还是澎湃着生命的血肉之躯,叶航分明感觉到了那轻轻的鼻息,微微颤抖的睫毛,甚至怦怦搏动的心跳。
每当此时,叶航都会控制不住地呼唤:
“冰洁,是我害了你……你听见了吗?你说话呀!……你听,这是你最喜欢的那首小夜曲……”
万籁无声之中响起了优雅、缠绵,而又略带凄凉的琴声。
夜,极深极静极冷,琴声吞没在浓浓的夜色中,没有任何回响,好象无形的神鹰一次次摘走了他那颗受伤的心!
有一次,叶航在天快亮的时候抱着提琴不知不觉睡着了。恰巧上午罗笑风来访,按铃不应,推开未锁的门,一眼看到夏冰洁的“鬼魂”正清楚地坐在沙发上,好象在聆听着什么,又好象冲着她微笑!吓得罗笑风腿都酥软了,等她看清桌上的全息影像重现仪时,才定下神来。她不好叫醒叶航,只好讪讪离去。
此后罗笑风虽然还偶尔来访,但次数越来越少了。叶航将心比心,以为罗笑风也和他一样疯狂地迷恋于事业,抽不出闲暇,也就“满怀理解”,不便再“打扰”罗笑风了。
三年之后,叶航驾车直驱罗笑风家中,开门见山:
“笑风,‘茴香杆’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