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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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轻轻抚着儿子的背,沉声道:“水影没有忘记家人在这里的辛苦,其实我们虽然艰难,但合族而居,夫妻同心,母女同意,比之她一个人在皇宫那种地方,举目无亲要好得多。所谓伴君如伴虎,今日天子宠她或许什么都可以,明日什么事得罪了,样样都可以拿来杀人。她是步步坚信,所以我栏下这封信不叫你们知道,是想让她心无旁骛好好活下去,不要因为你们几个拖累了她。再加上我们家世代坚贞,也不想靠苏台皇族的可怜过活。”
少年低头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就算死了也不去找姐姐。”
妇人又摇了摇头:“这是我过去的想法。织萝啊,两百多年来水影是族中第一个能进阶为官的,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或许我们家族的苦难可以由她而结束。你想法子找到水影,对她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两百二十多年已经够了,我们会倾全族之力帮她,就说——我将整个家族托付给她了。”
这一番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每一个字织萝都记得清清楚楚,面对水影的疑问,他站起身正色道:“娘要我转告姐姐一句话,她说——该放下的就放下,两百二十多年已经够了,我将全族托付给你,也会倾全族之力帮你——姐姐,你明白么?”
又是一行泪水滑落,她长身道:“水影明白!”说着转向北方拜了两下。起身后又抱住织萝道:“从今往后就在姐姐身边住下,再不会让你吃苦。”
织萝柔顺的笑了顺势扑到她怀中,将头在那人身上蹭了两下,等找到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半仰起头道:“好啊,长林班的织萝对少王傅水影一见钟情,从此抛下舞衣洗手为君做羹汤。”
水影轻轻拍了他一下嗔道:“胡闹!我难道不认你这个弟弟?”
织萝听了这话在她怀中翻一个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道:“不行,我不答应。姐姐的身份从没让人知道过吧?”
她身子一僵,已经明白这孩子言下之意,沉默了一会又道:“我怎能看着你挣扎在风尘中?我在皇宫中锦衣玉食,你们却……织萝,你要我死了都没面目去见双亲么?”
织萝眉微微皱起抬起手来在她胸口轻轻一点道:“姐姐怎么糊涂了?娘的嘱托是怎样的,才说就忘了么?姐姐在朝廷上一步步走下去,一定要让我们族人从此过正常人的日子,织萝会帮着姐姐。要是姐姐认了我别人一定会奇怪,或许就有人顺着往下查,织萝被送回去不要紧,毁了姐姐多年辛苦,我们整个家族就没希望了,姐姐说是不是?”
水影看着怀中俊秀的少年,许是这些年风尘浪迹训练出来了,说这些话时也是媚态百生,举止之间不由自主就使出些挑逗人的手段,想到幼时母亲反反复复强调的族规和气节,只觉得心中凄苦,将织萝抱紧一点,苦笑道:“即便这样,也要住几天再说。”
织萝又蹭了下嫣然道:“姐姐不赶我就好。日后姐姐要见我让人拿张帖子来织萝随传随到,还有……织萝该怎么称呼姐姐呢?对了,那个带我来的哥哥怎么称呼姐姐,我也怎么叫好不好,是不是叫——女官?”
她苦笑道:“那是日照。外人面前你叫我司殿也好,少王傅也好,别和他学。后宫中女官这个词是用来称呼女官长的。”
他点点头,突然噗嗤一声又一翻身仰面躺下眼珠子滴溜溜那么一转道:“姐姐宠爱那个日照吧?”觉得她身子又是微微一僵,伸出手指虚点两下道:“他吃我的醋呢。”
水影听了这句话心中暗道“这孩子好生敏锐”,她与日照六年来朝夕相对;一点改变都清清楚楚,早看出自叫他送帖子给织萝后那人行动就有几分异样,当然也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从来清心寡欲,就连最贴身的人也没特定感情,六年来身边就留过两个人,一个是两年前病死的一等宫女嫣然,另一个就是日照。现下突然象昭彤影几个那样追逐起歌舞伎来,难怪他有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日照是后宫里严格培养出来的一等宫侍,比谁都懂得克制,若非相识多年就算她也不见得看得出,可织萝统共才见过他多长时间,居然一语中的。
织萝这一住就是整整四天,直到西城。静选亲自跑来说“我家里多少人吵着要看织萝表演,我的女官啊,就请您让那么一两天出来怎样?”,她听了知道该是放织萝出去的时候了,要么她表明留下这孩子,看现在的架势不要说有暴露身份的危险,简直是和整个上层贵族们过不去。织萝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人生,她不想干涉,虽然内心深处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自私的借口。
几天后上朝水影才算知道织萝在她身边四天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卫。秋水清,一见她就拖到一边劈头道:“好你个晋王府司殿,规矩都忘光了么?”
她愕然道:“我做错什么?”
那人故意沉下脸捅捅她:“人都留下四天了还不到我这里报备。”见她瞬间显出又惊又羞的神色自己笑了起来,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和你玩笑的。”
可这句话让水影心中一冷,她原本想过暗中托昭彤影照顾织萝,可听她这么一说想来外头已经将这事看作她少见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这时再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反而古怪,也就默然了。
下朝时遇到昭彤影,那人挽住她手臂缓缓道:“少王傅好手段啊——”顿一下自己大笑着解释道:“连我都只留得下他一天,你的手段还不让人羡慕?”
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昭彤影随即道:“听说西城静选亲自去要人你才放手,有没想过索性让他跟了你?”
她冷冷道:“没有。”
“这就对了!”
她侧过头见昭彤影神色端正,显然不是开玩笑,投过一个疑问目光,那人正色道:“你是王傅,王傅要端庄高雅,堪为礼仪典范,方能言传身教为皇子之师。你不能像我们这些人那样胡闹,织萝虽好毕竟是风尘男子,真留在身边岂不让人看笑话。你没存那个心思最好,我还真怕你动了情。”
水影点点头,心中又是一阵凄苦,脸上半点不敢流露,幸好她昔日后宫中本就有点喜怒无常的性子,昭彤影对她的冷淡态度也习以为常,没有往深里想。
这一天是正月初八,新年后第二次上朝,这一天水影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进阶考京师考官。
旧版 第八章 春闱 上
苏台王朝的进阶制度分见习和公考两种,前一种仅提供贵族(有家名的家族)家的女子享受,也就是在十来岁的时候通过一系列申请和审核后在官府或后宫担任见习官职,免费为公家服务五年就获得正式阶位,当然,见习中表现优异的不用等五年就能进阶为官。后宫下位女官,各部署和地方衙门中数目庞大的文书、校验、抄录人员都属于这一类。
另一种就是公考,也就是所谓“进阶考”,后者面向全国所有良家子,不论贵贱不分男女,这也是平民晋升的主要途径。进阶考三年一次,分京考和郡考,两者之前又有府考。府考为基础,除少数品行卓绝、才华卓越或者身家显赫得由官府直接推荐参加郡考或京考外,其余考生都要先通过府考,根据成绩决定能否参加后两级考试。
郡考在苏台二十一郡郡治展开,主要选拔地方低级官员,受阶最高不过七阶;京考则在王都举行,受阶最低为八阶,最高可以到六位。除了参加进阶的普通考生外,还有所谓“阶上进阶”的带阶考,也就是已经进阶的官员,如果认为自己学识高而职位过低,可以再度参加进阶考,如果考中升1…3阶,考不中降两阶处罚。
苏台王朝崇文重教,三年一度的进阶考关系国家兴旺,维系家族荣誉,是安靖国首屈一指的大事。朝廷要从中选拔栋梁之材,名门贵族要依靠进阶保存家名,而平民则将之看作改变人生的唯一机遇。
进阶考一般在二月下旬或三月上旬举行,故名春闱,相应前一年举行的府考就被称作秋闱,二月杏花八月桂维系着所有苏台读书人的梦想。
进阶考分四卷,一日一卷,分别为“经、史、子和政论”,前三点看考生在文学、哲学、历史和思辨上的修养,最后一点则看考生是否有成为行政官员的基本能力。水影这一次授命为京考考官,就是负责经、史二卷的复阅,这两卷一看文采,二看思辨,此外论经与论史中也能看出考生的道德观念。
这一年京考共动用考官十二名,主考为少宰涟明苏,副主考少司礼黎安。清逸,两名复阅一个是水影,另一个是太学院司教,下面每一科又有两名阅卷。其余监考、司场就不用说了。
考试于二月二十日正式进行,考官提前两天入闱,要到卷子全部看完级别定好送交皇帝终审才能出闱返家。
这一年四十岁的主考涟明苏也算是苏台政坛上的传奇人物,他不仅出生寒门,甚至是个孤儿,好不容易挣扎到一户大户人家当家奴,他身虽下贱却志向高远,纵然困境中也奋力向上,终于赢得年轻主子的注意,也亏的有那人,不嫌弃他身份低微助了他参加进阶,十五年后,这个一度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男子成为苏台王朝二位高官。
那个赏识他帮助他的人就是西城家现任当家西城。照容,许多人都以为照容提携他是对他有了情意,可那人刚刚考中照容就正色对他道:“你我主仆之谊至此终结,往后就是官场上的同僚,你不用感谢我,日后专心报效君王,也就是报答了我今日为你所作之事。”随后送他出府,再无往来。其后照容娶夫纳妾,那人也娶了任地遇到的平民女子,官场上相见清清淡淡的同僚之意。
涟明苏二十六岁娶了地方任上结识的平民女子,其后十余年相伴相依,只可惜夫妻二人始终无子,也许就因为无子,虽然早在六年前就位列三位,却无心开家立系为自己冠上家名。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涟明苏无论在地方行政官任上还是高居天官少宰都官声卓越,深受皇帝信任,还有人说若非苏台官职天地春官长必须由女子担任,凭他的才华完全可能成为下一任大宰。与此同时,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西城。照容也升到了地官官长大司徒的职位上。
考官结束阅卷反家的那一天昭彤影一时兴起,自官署返家时特意转到考场那边想接上水影到府中聊天说话。车辆转过崇文巷时一阵骚动,但见一团人影飞快的过来,且直往车上闯,众人大惊失色慌忙停车侍从们一边喊“有刺客”一边也往车上扑,帘子一掀但听一个优美的声音:“无须惊慌。”众人再看,原来那扑上来的“东西”已经被车中人结结实实压在垫子上,而昭彤影一手压住“刺客”另一只手还能优雅一摆,示意众人一切照旧。
待车帘放下,昭彤影低下头笑道:“什么人敢闯本座的车?”略微一顿,“希望是个美人。”说话间手上力量略减,那人终于能扬起头,她一望之下立刻松开手皱眉道:“怎弄成这个样子,织萝?”
织萝感到压住自己的力量消失,立刻抬起身来扑入眼前人怀中,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他们要抓我回去,织萝不要做那人的妾,书记救救织萝。”
昭彤影见他衣衫凌乱还赤着脚,哭得更是楚楚可怜,若是成年男子这样大哭只会让人讨厌,可织萝年少容貌又俊秀,泪眼婆娑只显无依无靠的可怜可爱,当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不用怕。”随即起身掀帘下车站在当街放眼一望,看到人群中有几个身着号服之人神色古怪,已经明白了七八成,双手交抱冷笑道:“哪一家哪一房的人放肆到这个地步,京城之中光天化日强抢良家男子,还有没有王法!”说罢反身登车,喝令从人返家。
再看织萝已经止住哭泣,却还是害怕的样子,缩在车厢一角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她本是出了名风流性子,最懂得怜香惜玉,伸手过去拉少年在身边靠着,笑道:“谁叫你这般可人,真真祸水。”
刚才那一瞥间她已经认出那些是紫家的下人,脑子里立刻将紫家相关人等过一遍已经猜到大概是什么人。带着织萝回家刚刚换了身家常服准备去安慰美少年,已经有人来报说“正亲王府司殿求见”。
紫。千本来就一脸尴尬,见到昭彤影那似笑非笑又一脸了然的表情更是无地自容,不断摇头叹息,好半天才道:“家门不幸,千实在没脸来见大人。”
昭彤影笑着示意她坐下,一边亲自为她倒茶一边道:“好快的动作啊,我才到家他们已经请了你来做说客。”
紫千只有摇头叹息得分,反复说“家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