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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转机: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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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没,我从来没飞过。我是二十岁时病的。本来我还以为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安全了,所以那真是一大打击。家里花了一大笔钱,省吃俭用送我上大学,我的成绩也很好,我喜欢念书,有那个头脑。损失一年时间已经够糟了,我才不打算让这件事耗掉我一辈子。对我而言,翅膀只是累赘,是多出来的障碍,妨碍我走路、跳舞,使我无法以文明的姿势坐在正常的椅子上,也不能穿象样的衣服。我拒绝让这种东西阻挠我的教育、我的人生。飞行者都很笨,他们不长脑子,只长羽毛。我才不打算拿我的大脑去交换在屋顶上方乱飞的机会。我对屋顶下的事物比较感兴趣。我不喜欢风景,比较喜欢人群,而且我想过正常的人生,想结婚生子。我父亲是个好人,我十六岁时他就过世了,我一直都认为,要是我对我的小孩能像他对我们那么好,那就是一种向他表示感谢的方式,一种纪念他的方式……我很幸运,遇到一个没有被我的残障吓跑的美女。事实上,她不准我说这是残障。她坚持,这个东西——」他头朝翅膀的方向微微一偏——「是她第一眼看上我的地方。她说我们刚认识时,她觉得我相当呆板无趣,直到我转过身去。」

他头上的羽毛是黑色,羽冠是蓝色。他的翅膀虽然被压平、绑住、束起——不飞的人的翅膀都是这样,以免碍事,也尽可能不惹人注目——但仍长满华美羽毛,有着深蓝和孔雀蓝的图案,加上黑色条纹和边缘。

「总之,我下定决心要脚踏实地,在每一方面都如此。就算我年轻时曾短暂想过要乱飞一阵——不过我从没真的这样想过——但一旦发烧和胡思乱想的时期结束,我接受了那整个痛苦又浪费的过程之后——就算我曾想过要飞,但一旦结了婚、有了小孩,就再也、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诱使我去渴望那种生活,就算是浅尝即止,我也一分钟都不会考虑。那实在太不负责任,太傲慢了——那种傲慢令我非常厌恶。」

然后我们谈了一会儿他的法律业务,他专门帮助穷人对抗骗子和奸商,相当令人敬佩。他给我看了一张很吸引人的画像,是他用自己的羽毛做成笔,画他十一岁和九岁的小孩。这两个小孩长出翅膀的机率跟每个嵇沂人一样,都是千分之一。

离开前不久,我问他:「你会不会梦想飞行?」

一秉律师本色,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向窗外。「谁不会呢?」他说。

不死之岛

有人问我是否听过延迪次元有不死之人,另外又有人告诉我确有此事,所以我去延迪时,就问了一下。旅行社的人迟疑片刻,才在地图上指出一个叫做「不死之岛」的地方给我看。「你不会想去那里的。」她说。

「是吗?」

「唔,那里很危险。」她说,看着我的表情仿佛认为我不是喜欢冒险犯难的人,这一点她完全正确。她是个相当粗鲁的本地旅行社业务,不是跨次元事务署的人。延迪不是热门旅游地点,很多方面都跟我们的次元太像,似乎不大值得特别跑去。其实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只是并不明显。

「那里为什么叫不死之岛?」

「因为那里有些人是不死之身。」

「他们不会死?」我问,对翻译器的正确度向来不大放心。

「他们不会死。」她无所谓地说。「倒是呢,普林裘群岛很漂亮哦,适合度假休息两星期。」她的铅笔在地图上往南移,横越延迪大海。我的视线仍留在不死之岛那单单一个大岛上。我伸手指了指。

「那里——有没有旅馆?」

「那里没有旅游设施。只有给淘钻石客住的小屋。」

「那里有钻石矿?」

「八成有吧。」她说,态度变得相当不屑。

「那里为什么危险?」

「因为苍蝇。」

「那些苍蝇会咬人吗?会传染疾病吗?」

「不会。」现在她完全摆出一张臭脸了。

「我想去那里几天试试看,」我说,尽可能展现我的魅力。「只是看看我勇不勇敢。要是我害怕了,就会立刻回来。帮我订个回程随时可以改的机位。」

「没机场。」

「这样啊。」我说,更使劲发挥我的魅力。「那我该怎么去那里?」

「坐船。」她说,对我的讨好无动于衷。「一星期一班。」

既然她爱理不理,我也不用低声下气了。「好得很!」我说。

离开旅行社时,我心想,至少那里不会像拉普达。我小时候读过《格列佛游记》,那是稍有缩减、而且八成大幅净化过的版本。我对那本书的记忆就像其他童年回忆一样,直接、片段、鲜活——在一大片茫然遗忘之中有若干特别鲜明的点。我记得拉普达是飘浮在半空中的,所以要搭飞船才能去。此外我记得的其实很少,只记得拉普达人是不死之身,还有那是格列佛四趟旅行中我最不喜欢的一段,认为那是写给大人看的,对当时的我而言这点可是罪无可逭。拉普达人是不是身上有班点或痣之类的特征?是不是学者?但他们会变得老耄昏聩,永远活在痴呆失禁中——或者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总之他们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诸如此类,写给大人看的东西。

但现在我在延迪,这里的图书馆没有绥夫特的作品,我没法去查。不过,既然离船班出发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我便去图书馆找不死之岛的资料。

恩敦中央图书馆那栋堂皇的老建筑里有各式便利的现代设施,包括阅读器。我请一位馆员帮忙,他拿来了波兹宛的《探索》,这本书写于大约一百六十年前,我从中抄得以下的资讯。波兹宛写作当时,我所在的这个港市安里亚尚未建立,大批屯垦者也未从东部涌入,此处沿岸的居民是四散的部落,以牧羊耕作为生。波兹宛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态度虽有点自视高人一等,但并不无知。

「西岸各民族有一则传说,」他写道:「提到恩敦湾以西两三天航程处有座大岛,住着永远不死的人。我问过的人对这座不死之岛都耳熟能详,有些人甚至告诉我他们族里有人去过。由于众人对这故事的说法都很一致,引起我的兴趣,决定一探真假。等到冯终于修好了我的船,我便从恩敦湾出海,往西航向大延迪海。由于顺风,航行相当顺利。

「第五天中午左右,我望见了那座岛。岛的地势低平,看来南北长至少十五哩。

「船逐渐接近岸边,那一带完全是咸水沼泽地。时值退潮,天气又湿热得令人难以忍受,沼泽泥泞的腐臭味使我们保持距离,直到终于看见沙滩,我才将船驶入一处小海湾,不久便看见一条溪流入海口处有座小镇。我们在一处粗糙失修的码头系泊,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至少我是如此),踏上这座据称拥有永恒生命之秘的岛屿。」

我就代波兹宛长话短说吧,他废话太多,而且一天到晚都在找冯的麻烦,把大部分工作都丢给冯做,也不认为冯有什么难以言喻的心情。总之他和冯在小镇绕了一圈,看见一切都破破烂烂,平凡无奇,唯一的特点只是大群大群的苍蝇,多得够呛。每个人从头到脚包着薄纱衣物,所有门窗都装了纱网。波兹宛料想这是因为苍蝇咬人咬得凶,但发现其实不然;他说,这些苍蝇是很烦人没错,但咬人并不痛,被咬处也不会肿或痒。他想也许这些苍蝇会传染什么疾病,询问岛民,他们却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病不病的,只有大陆那边过来的人才会生病。

听到这,波兹宛当然很兴奋,便问他们会不会死。「当然会。」他们说。

他没提他们还说了什么,但想来他们把他当作又一个大陆来的白痴,专问蠢问题。他不高兴了,开始数落他们多么落后、无礼,食物又难吃得要命。他在某间小屋很不痛快地住了一晚,第二天往内陆探索了几哩,只能步行,因为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在沼泽附近的一个小村子,他看见了——以他的话来说——「确凿的证据,证明岛民宣称从不染病只是信口开河,甚或是更邪恶的谎言: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尤瑞巴病例,就算在洛托戈的荒野也不例外。那个可怜病人的性别不明,双腿只剩残肢,整个身体仿佛被火烧融,只有一头白发仍十分茂密,又长又脏又打结——就像为这幅悲哀景象戴上了恐怖的皇冠。」

我查尤瑞巴的意思,这是一种类似痲疯的疾病,延迪人惧之如蛇蝎,就像我们害怕痲疯;但它比痲疯更危险,一接触到病人的唾液或任何分泌物就可能感染,而且没有疫苗,也无药可治。看到一些小孩就在尤瑞巴病人附近玩,波兹宛吓坏了。他显然教训了村里的一个女人,说他们不注重卫生,女人生气了,也反过来教训他,叫他不要瞪着别人看。她抱起可怜的尤瑞巴病人,「仿佛那人是五岁小孩」,抱进自家小屋,然后端着满满一钵不知什么东西出来,嘴里还大声嘟哝着。这时,冯(我很同情他)建议他们该走了。「对于同行者毫无根据的担忧,我让了步。」波兹宛说。当天傍晚,他们便驾船离去。

我不能说这段记述加强了我造访该岛的兴趣。我想找些更近代的资讯。先前那位图书馆员晃走了,延迪人似乎总是这样晃来晃去。我不知道怎么用主题分类目录检索,不然就是他们的分类比我们的电子分类目录更难理解,再不然就是那图书馆关于不死之岛的资讯少得出奇。我只找到一篇论文,标题为〈阿亚的钻石〉——阿亚是那座岛的别名。这篇文章太技术性了,阅读器无法处理,转换出来的内容东空一块西缺一块,我看得一头雾水,只知道那里显然没有矿藏,钻石并非深埋地下,而是就散布在地表——我想我这个次元的非洲南部有一处沙漠也是这样。由于阿亚岛多森林沼泽,在雨季的大雨冲刷或土石流崩塌之下,钻石便裸露出来。很多人去那里四处寻找钻石,但产量并不多,只偶尔出现一颗大的,足以继续吸引其他人去。岛民显然从不参与寻找钻石,事实上,有些大惑不解的淘钻石客宣称当地人会把找到的钻石埋起来。如果我没会错意,曾在该岛发现的一些钻石以我们的标准看来简直巨大无比:人们以「一团」或「一坨」形容之,通常是黑色或深色,偶尔也有透明的,重量可能高达五磅。但文中完全没提到如何切割这些巨大原石,用途为何,或者市场价格如何。显然延迪人不像我们把钻石看得那么贵重。这篇论文有种毫无生气、几乎躲躲藏藏的语调,仿佛谈的是件有点羞耻的事。

如果那些岛民真的知道什么「永恒生命之秘」,图书馆里应该会有多一点关于他们和那个秘密的资料吧?

第二天早上我之所以去到码头,完全是因为顽固,或者是不甘回去向那个晚娘脸的旅行社业务承认自己错了。

看见要搭的船,我高兴起来,那是一艘漂亮的小型轮船,客房大约三十间。它航程两星期,目的地不只阿亚,也包括阿亚以西的好几座岛。我只去一星期,回程会搭它的姊妹船回来。或许干脆就留在船上,来一趟两星期的游轮之旅?船上的工作人员说那也没问题。关于行程安排,他们的态度很随意,甚至有点懒散。我发现延迪人好像普遍无精打采,注意力容易涣散。但我的同船旅客并不挑剔,而且船上供应的鲜鱼沙拉滋味绝佳。我连着两天都待在顶层甲板,看海鸟俯冲、红色大鱼跳跃,半透明的有翼生物在海面上盘旋。

第三天清晨,我们看见了阿亚。河口海湾处沼泽的气味真的很让人退避三舍,但先前跟船长的一席谈,让我决定还是要造访阿亚,因此我下了船。

船长年约六十,向我保证岛上的确有不死之人。他们并非生下来就是不死之身,而是被岛上的苍蝇叮咬,感染了永生不死。他认为那是一种病毒。「你最好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他说。「那很罕见,我想近一百年来都没有新的病例——也许更久。但最好别冒这个险。」

我思索片刻,以尽可能委婉的措辞——尽管用翻译器很难委婉得起来——问他,应该也会有人想要逃离死亡——也会有人特别跑去那座岛,就是希望被那些活跳跳的苍蝇咬吧。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缺点,某种太过高昂的代价,连永生不死都不值得用以交换?

船长思考我的问题。这人说话慢条斯理,什么事也不能让他激动,近乎多愁善感。「我想是的。」他看着我。「你可以自己判断。」他说。「等你去过那里之后。」

然后他就不肯再说了。当船长的人就有这种特权。

船没有开进港湾,而是由一艘小船划出来接乘客上岛。只有船长和两名水手看着我(我从头到脚包着一袭轻薄但结实的纱质防护衣,是从船上租来的)爬下绳梯,上了小船。我挥手道别,船长点点头,一名水手也挥挥手。我感到害怕。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让我更加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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