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岩] 沧桑-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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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第8期　　　…　每期一星
吴岩
　　　　　　　　（一）
　　　　火星夏季开始的时候，在利库得荒原小小的水晶谷里，翡翠色的野花还没有完全凋谢。碧绿的山坡在略显得有些发红的天空背景陪衬下。酷似地球上夏日的山峦。春日里，那席卷了整个西半球的干燥风暴，如今已销声匿迹。从两极吹来的和煦的微风，已经带着浓厚的潮气。相思河的水位越涨越高，发着柠檬色荧光的火星水母，在寂静的溪水中游荡。
　　　　林清爽第一次来到水晶谷的时候，还不那么喜欢这个地方。那时候她才五个火星岁。由于火星的一年等于地球上的两年，这样，她的大小已经相当于地球上整整十岁的姑娘。和火星女孩的结实活泼相比，细高个子的林清爽长得清丽白净。纤巧笔直的鼻梁，配着两颗永远雾气蒙蒙而略带忧郁的眼睛，只有那一头披肩的长发，还透露出些许孩童的个性。每当放学的时候，总有一大群高班的男孩子远远地跟着她，就像相思河中的水母，他们一个一个地凑上来，想要与她“交往”。开始的时候，她吓得发懵，要知道一个才到达火星的姑娘，是从未见过这么多其它星球小伙子的大胆进攻的。
　　　　清爽的童年一直没有离开过父母。在得知自己的爸爸妈妈将要到地球以外度过两年闲散的“外星假期”的时候，她极力要求一同前往。就这样，她们远涉星空，来到奥林匹斯东侧的火星空气监测站，一呆就是一个火星年。就在她的父母即将完成对火星大气的考察任务，准备返回地球故乡的头一个星期，高耸入云的金属观测塔突然发生了坍塌，正在塔的半中腰工作的父亲和母亲，和高塔一起摔向奥林匹斯深谷。惊呆了的清爽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好半天都无法动弹，后来，她奔出重重的金属门，循着失事的方向爬到谷底，终于在一片残骸中找到了双亲，可惜已为时太晚。她的父亲没来得及对他讲什么，就匆匆辞世；而她的母亲临终时，嘱托她怎样联系亲友和怎样回到地球，但林清爽哭着、叫着，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小小的心灵受到了重创，在随后的一个火星年里，就这么孤零零地生活在高塔倒塌的地方，想象着父母奇迹般的复活，带着她回到遥远的故乡。
　　　　舅舅带着他的女儿米露霞和另一个叫洛桑巴拉的男孩子来接林清爽。露霞和清爽同岁，但露霞长得结实而粗壮。她是火星上那种典型的漂亮姑娘，有很厚的嘴唇和很粗的眉毛，还有好看的分成两半的下巴。
　　　　“水晶谷会比奥林匹斯山好得多。喂，你听我的，真的会好很多。”露霞一本正经地告诉表妹，“你可以有许多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去学校念书，那会比整天呆在奥林匹斯有意思得多。你知道，就在水晶谷外，在欧门德斯山脊的后面，还有一片神秘的火箭林呢！”
　　　　“那又怎么样？”林清爽的问话显得毫无兴致。
　　　　叫洛桑巴拉的孩子慢慢地讲起了火箭林的故事：“那是一千多年以前，人类的祖先从地球上发射了许多许多火箭到火星。这些残存的古董曾经散布在火星世界各地，后来，突然一个早晨，当人们打开窗帘的时候……”
　　　　露霞抢着说道：“人们发现，在远方地平线上，在即将升起的太阳面前，一片金属的丛林奇迹般地冒出了地面。一夜之间，所有分布在火星上的飞船的碎片全部被集中到了这里，它们并排站立着，用闪光的外壳，反射着红色的黎明。”
　　　　“是这样，”巴拉接过话茬，“到现在大家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只是猜测，也许是某个奇怪的老人干的？他只是太老了，再也没有力量去地球旅行了，于是就做出了这样的古怪事情。也许……”
　　　　很多年以后，林清爽还记得这次谈话，记得当时巴拉和露霞的表情。他们是绝好的一对儿，配合得那么默契。巴拉的沉静，露霞的火爆，还有他们对所讲的东西的那种深信、痴迷和虔诚，所有这些，都让清爽觉得，他们是值得她完全信赖的人。而在内心的深处，她也预感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情感纠葛。
　　　　她告别了奥林匹斯，跟着舅舅、露霞和巴拉翻过悬崖，来到水晶谷。舅妈是一个相当娴静的女人，她对清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而露霞和巴拉，更是像两个卫士，死死地捍卫在清爽的两旁。他们共同去上学，共同去爬高高的帕蒂特峰。在寒冷的山顶，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相依取暖。三个人的友谊像三滴晶亮的水一样，在火星的阳光下发着纯净的光。露霞是个豪爽的姑娘，她常常无法忍受等待，这使得她和清爽之间总是发生摩擦，她的决断常常给林清爽以深刻印象。露霞的理想是让火星地下的所有的冬眠生物，都愉快地重返地面，这样，她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的火星动物管理站。和露霞的马虎率直相比，林清爽显得聪慧细致，富于幻想，她常常对某些事情思虑过多，并总是让自己沉浸在回到地球故乡的幻想之中。
　　　　洛桑巴拉倒永远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是那种与世无争的男孩子，天生一副大哥哥的样子。他不像两个女孩那样富于主见，常常是露霞和清爽命令的执行者。当然，他总是将工作执行得超乎预料地好。巴拉有一种奇怪的职业梦想，当个雕塑家。“你能当雕塑家？那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油画大师了！”露霞经常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讲。每到这时，清爽总是觉得，巴拉和露霞的谈话中包含着某种超过友谊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为什么这样的语气总是让自己心情抑郁呢？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找出了答案。那时她已经七个半火星岁了，她已经在学校的信息库中读过了所有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她知道自己也染上了青梅竹马的情感“疾病”，但是，那个她倾注了许多细腻关怀的对象却仿佛一直置于露霞的金属光环之下。只有过一两次，当她和巴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巴拉心里，有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但是，这个空间很快就被事实彻底地粉碎了，那是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书包遗失在学校门口的那只旧火箭船里，这火箭船是多年以前从火箭林中搬来的纪念品。孩子们多次在那里有秘密约会，他们知道其中许多他人无法知道的暗门和通道。
　　　　在第一个货舱里，没有她的书包。
　　　　第二个货舱里也没有，但她找到了另外两个书包。
　　　　第三个舱显得拥挤狭窄，可能是当时的过渡舱。她踅过这个难走的部分，来到第四个可能是被充当贮藏室的小舱房。漆黑中她听到了悉悉嗦嗦的响动，她睁大眼睛，借着被舷窗切成豆腐块似的几束柱状的阳光，蓦地看见露霞的嘴唇正在轻轻地凑近巴拉……
　　　　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跟前的世界顿时扭曲，一片迷离恍惚。
　　　　　　　　（二）
　　　　一周后狂欢节的那个夜晚，洛桑巴拉和露霞都没回来。清爽一个人在家里，收拾行装，她毅然作出决定，要回到地球家乡。
　　　　推开房间厚重的金属房门，她来到潮湿的小道。节日焰火的余辉在天空中形成久久不散的淡黄云雾，遮挡了繁星。礼花火炮的焦糊味道，浓浓地渗透在火星的大气中。
　　　　她买下了一张回地球的飞船票，把它认真地收好。然后，她向黑夜里一片苍茫的公墓走去，决定最后一次凭吊自己的父母。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墓碑，由于天黑，无法看清碑上的文字，只得凭借感觉，一点一点用手摸索。蓦地，她把手缩了回来，因为，她分明触摸到一个活生生的发热的身体，她差一点惊叫了出来。
　　　　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了她。
　　　　“天哪，巴拉，是你？你在这儿干嘛？”林清爽一百个吃惊。
　　　　“我一直在等你，想和你谈谈。”巴拉放开她的身体，但仍然拉着她的手。
　　　　“你，你不是和露霞去看焰火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清爽，我已经想了好久，觉得不能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是你和露霞的事吗？我都看见了，没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我就要回地球去了。”
　　　　“不，清爽，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个。那天的事情，其实是意外……”
　　　　“意外？”
　　　　“对，我根本没有想吻她。你知道，这些年里，我心里喜欢的一直是……你！，比喜欢露霞还喜欢你！”
　　　　“我不听！”
　　　　“你要听。听吧！听我说，清爽，听我告诉你为什么。”巴拉急急地解释，“我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可以舍弃家乡。我们洛桑巴拉家族属于火星最早的移民，一千年来，我们的家族在火星上已经享有极高的声誉。我虽然讨厌这个家族的名望，但却无法不受制于家族的规章，不过，”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已经想通了，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我今天在这儿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切。我已经到了自己闯事业的时候了。去它的火星！为了你，我可以到任何地方，你的家乡就是我的家乡！我会很快把实话告诉露霞。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她会理解我的心情。和她比起来，你才是真的需要我照顾的人。”
　　　　多少年的往事，又在清爽的心头浮现。她知道如果没有巴拉，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离开火星，飞往地球了，但即使到了那里，她也会永远永远怀念着巴拉。
　　　　他们站在静静的墓地里，听着火星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叫声。不知不觉中，清爽靠近了巴拉的怀抱。
　　　　“巴拉，我很感谢你。但找也知道，没有你显赫的家族名声，在地球上你将寸步难行，一事无成。不必了，为了爱情做出必要的牺牲，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火星上。我会跟定你，到北极的土地，到南极的荒原，到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早晚有一天，你会从中发现自己的能力，会找到灵感，然后塑造出伟大的艺术品。”
　　　　“那你呢？”
　　　　她看了看他：“天知道！女人其实是可以什么都不干的，对不对？”
　　　　他们在漆黑的火箭林中站了很久很久。名叫浮波斯和德莫斯的两个火星月，在他们上方一前一后地升起。遥远的地球，像一颗蓝色的水晶，在红色的火星夜空中闪闪发亮。
　　　　在他们身后，露霞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舅妈不放心晚上林清爽一个人外出，才支使露霞来火箭林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火爆爆的露霞，这一次居然没有从树林中冲出来。她转回身，悄悄地退出公墓，走出峡谷，翻过山岗。当她到达宇航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卖票的叔叔盯着她问：“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露霞擦了擦眼角，“我会哭吗？”
　　　　“谁知道。狂欢节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刚才你的表妹来买票，她的眼睛也是这么泪蒙蒙的。”
　　　　“是吗？”
　　　　“我不骗你。你们要同去地球旅行？”
　　　　露霞摇了摇头：“不，清爽会来退票的，她已经决定永远留在火星上了。”
　　　　“那你干嘛又走呢？”
　　　　她没有回答，静静地走出灯光，隐入夜色。在相思河的波光里，柠檬黄色的水母游动的轨迹连成一线，远远望去，就像是地球上灿烂夺目的绚丽极光。
　　　　　　　　（三）
　　　　林清爽与巴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了婚，他们完全沉浸在相爱的欢乐中，希望拥有一个仅仅属于自己的天地。这样，他们告别了露霞的父母，赶上火星一号环球列车，用了将近35小时来到新的住址——南极圈内澳大利亚峡谷中的西澳尔村。
　　　　清爽不太喜欢四澳尔村的房子，这房子坐落在米洛环形山靠近南极的那个缺口上。正常日子的早晨，阳光从缺口的缝隙处蓦地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可一到下午三点，这阳光又会在缺口的另一面陡地消失，收回它的热量。于是，一种怅然的忧伤就会出现在林清爽的脑子里。她又开始想奥林匹斯，想水晶谷，想正在飞往蓝色地球的露霞。
　　　　巴拉也觉得自己的决定显得过分仓促。为了迅速地离开水晶谷，他暂时放弃了自己理想的艺术工作，在南极的火星生命考察站当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探测员。可笑的是，这工作正是露霞曾经朝思暮想的。工作让他整天忙忙碌碌。他从最新的科学杂志上找到了科学家们关于南极生命的最新推测，然后，按照推测的地点，在极地的干冰中打出深深的探测井。这项计划最初很难得到西澳尔村管理机构的批准，但是后来他还是说服了他们，将自己的项目开工上马。然而那厚厚的、整日被轻烟缭绕着的二氧化碳干冰层，却不是容易征服的。他在冰层最薄处下手，足足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打出洞来。事实很快证明，第一个洞穴毫无收获，报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