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十年祭-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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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姓颜色的女大学生的爱显示的是一种向自然归趋,但仍无法融洽的男女之爱,是一个未成年人与成年人有爱而身体无法融洽的另一种灵肉分裂状态,这包含了生理的成长经验。这种生理的性体验与人物在政治上的幻灭感(对小孩来说,是英雄感的幻灭)相融,延伸出情爱关系的不同意义,它是游戏性的安慰,但又是无可奈何的、不合适的安慰。这一处境实际上是乌托邦政治中人的处境的象征。政治中的人只是些玩偶,所有的战争、光荣、失败全都是玩偶之间发生的事。它们是那样不真实,犹如我与姓颜色的大学生的无性之爱。
我对×海鹰不断交代我过去的“恶行”,这时,叙述常常变成一种童年及其少年心境的回忆,这种回忆本身,又成为观照革命时代的乌托邦性质的特定叙事视角。在这里,包含了王小波处理历史现实内容的独特方式,他不是模仿,不是再现,而是重构。革命,对于一个向往神奇、向往创造发明的少年人来说,是一场狂欢节、一个巨大无比的军事游戏,他热情无比地制造弹弓,投石机,参与把自家所在宿舍楼改造成一座铁蒺藜的军事行动,这样,“伤痕文学”中出现的悲剧情调,《枫》一类作品中描写过的攻楼、应战、战斗在这一视角里全都丧失了庄严,暴露出来的是荒谬滑稽,连同死亡也是滑稽的:一丈长的矛枪刺穿了一个人,这景象便是人在地上旋转,“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呢’地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瞧着罢,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由于这种在场又游离于现场的少年视角,革命本身也被还原了其游戏性质。它是政治家的虚构,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就是游戏般的虚构。它让一些文质彬彬的文科学生穿上自制盔甲如同“王八人立起来”,像中世纪的骑士一般为了国王而进行械斗。在这些滑稽反讽的意象和比喻中,再度强调了乌托邦的含义,没有悲剧发生,有的只是游戏动作?;一切进攻或退守、战斗或牺牲,一点意义都没有。无意义就是这个革命的意义,也可以说它的悲剧不在它所包含的故事和角色,而是在它自身。
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3)
王小波的作品是耐读的,他作品的表层叙述常常是佯谬的,思想之机锋隐含在未说出的大量潜台词中,它诉之于读者对幽默感的领受、回味。我觉得,作家突出的才华是在他训练有素的思辨力和想象力。前者见之于他作品中大量奇思异想的议论,对某个荒谬情境的反复分析,直至其荒谬性穷形尽相,无所逃遁。例如他所写到的“磨屁股”、“革命时期对性欲的影响”,关于漂亮所导出的“很复杂的伦理问题”,“忆苦报告中地主老财的屎橛子”,其中罗列出的逻辑推理及事实演绎过程,常常把革命时期里常见的生活场景,概念表述的荒谬性推向极致。与此同时,他随时引入古今中外经典作品的各种文体,名人名言,作为论理、引喻,或以质疑、反诘造成对比。这些引入,带来多种尺度陪衬或反衬一种情景。另一方面,王小波也显示了感觉的敏锐和表达感觉的独特风格。在×海鹰眼里,我的家伙丑极了,“从正面看像只没睁开的眼睛,从侧面像只刚出生的耗子”。“我躺在姓颜色的大学生身上时,觉得她像一堆新鲜的花瓣,冷飕飕的,有一种酸涩的香味。她的Ru房很漂亮,身体很强壮,在地上躺久了,会把地上的柴草丝沾起来。”这些地方,比喻很新奇,好像一种女子的裸体的雕塑,精致而富有质感地表现了不同人物对性的感觉。在对城市、对景物的描写中,也常常充满了味觉、触觉、嗅觉交互贯通的印象画,令人拍掌叫绝的有一段是对豆腐厂厕所之臭的形容:“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挡。夏天又骚又臭,非常的杀眼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萧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糨糊。”作者由此生发想象,继而联想到人的命运,人在臭味之流中如五线谱上的音符,如湿被套,乃至于将出入臭气想象为一种生活态度、寻得快乐的方式。在这些地方,思辨与想象的能力使作品中缤纷多彩的文字画转化为象征和隐喻。
在我们已有的革命与恋爱的叙事作品中,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是一部性质完全不同的作品,它以其对社会心理及性体验的勇敢揭示,以与西方现代作家相通的坦率、幽默、机智和想象的才情,达到了与世界对话的水平,在此之前,我们还很少有这样的作品,在分析的彻底、描写的大胆和讽刺的强烈性方面如此令人震惊。
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李公明
读完《白银时代》,有这些零散、飘忽的随想:
1、王小波说,他的本分就是把小说写得尽量好看,而不应在作品里夹杂某些刻意说教。
现在大家都说王小波的小说好看,同时又在那里面看出很多思想。问题是,“好看”有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另外,不知道“思想”——如果有的话——是否也是一种“夹杂”?
读完《白银时代》,我觉得它比较起来不如《黄金时代》“好看”,但它似乎更耐看,因为他的一以贯之的非正常逻辑的预设、幽默的戏谑和在卑微中透发的自傲等等在这里都更为逸出了经验记忆的轨道,从而在一片更为单纯的深层经验中描述感受和展开想象。它使我们更为耐心地勾寻记忆和想象未来。
以往的师生恋的题材很少有很耐看的,因为它们都急于歌颂爱情或剖析爱情,作者的心绪都有点浮泛。王小波以“老师”的一句话“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来作为谜语,爱情的故事与关于未来世界的谜语交织在一起,变为具有多种可能性的选择。他不忙于被爱情感动,而是冷静地感受爱情中的种种细节。
“好看”的真正底蕴在于耐看,我宁愿停留在王小波表面的那些新奇而惊人准确的感受和描述之中,这种停留不是在“想”什么东西,而是在“看”、看得舍不得离开。
2、“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谜语,对于读者,何谓“白银时代”也是一个谜语。作者对于它的出处有个交代:“希腊神话里说,白银时代的人蒙神的恩宠,终生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一直到死,相貌和心境都像儿童。”我相信这是作者真实地深爱着的未来时代,人应该生活在这种时代。
然而,“现在是2020年”了,“我们生活在白银时代,我在写作公司的小说室里做事情。但这个现实中的白银时代并不美妙,人是写作机器,无非是枪毙别人的稿子和被别人枪毙自己的稿子”。理想的未来时代、真正的白银时代永远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王小波不是浅薄的乐观主义者,他以理想的未来抵制过去、当下和未来的现实。
3、在这篇小说中,最令我喜欢的结构和意象是“生活”与“小说”之间在理念上和故事上都交织叠错在一起。作者在这里透发出智性的光芒:生活和小说一样,都无所谓真实或虚假,真正有意义的区分只有一种——你真正想过的生活、真正想写的小说与别人要求你过的生活、要求你写的小说绝对不同。
4、书中的许多想象和描写惊人的美丽,而且自然和不着斧痕。“我”趴在课桌上的样子像蛇颈龙,这真令我叫绝。在可以嗅出臭鸡蛋味的雨夜,看出“这种雨确实美丽,落在路上,就如一塘风信子花”。把夫妻生活戏称为越扎越浅的皮下注射,等等。我相信这些想象和描写既是心智的自然流露,也是刻苦写作的产物。它们惊人但不过分,美丽但不媚俗,因而显得真实和耐看。
重说生命、死亡与自由/艾晓明(1)
——读现代传奇《红拂夜奔》
艾晓明
“李靖、红拂、虬髯公世称风尘三侠”,王小波的《怀疑三部曲》第三部《红拂夜奔》,从这句话开始,好像念了一句神奇的咒语,一扇奇情、魔幻的大门徐徐开启。可是,且慢,这句话引起的对神话传奇的期待立即被自相矛盾的判断打破:“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说,长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说,汴梁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所以很难揣清到底哪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王小波以他一贯的机智反讽风格开始这段新的叙事旅程,在这次阅读中,我们将随他进入充满奇情异想的传奇世界,又不断返回叙事者或云虚拟作者——数学家王二的现实生活、生存及Xing爱的内心戏剧。我们在幻想和现实的两重空间出出进进不断感受到,真与幻的界限渐渐模糊,最后我们不禁疑惑,究竟是传奇人物阐释了我们生存处境的荒谬,还是我们把荒谬注入了他们的世界?
王小波不管这些,他一点都不在乎人们怎么确定了历史与现实、想象与再现的界限,他仿佛是本能地趋向于打破这些、颠覆这些、混淆这些,从打破后重新拼接、再也分不出彼此、互相映证自由诠释中,产生了他称之为“历史狂想主义”的现代传奇。这一传奇旨在把我们生活中显而易见的荒谬性变成喜剧,在喜剧化的想象和反讽画面里,我们听见了笑,是昆德拉所说的那种笑——对天使、对一切被视为圣物、要求崇拜的乌托邦乐园的笑;是自拉伯雷、塞万提斯以来,那些戴上叙事的假面,在小说的狂笑叙事中纵情恣意调侃戏谑之笑,是上帝笑声的回响。
在唐人传奇中,王小波把风尘三侠的故事离析出来,他只取了时间、地点、人物及三人关系这几个要素,搭起了一个仿传奇的架子,而在重说故事的过程中,把这一切转换为现实世界的变形、延展、象征。李靖是个大天才,在隋朝的洛阳城里证出了费尔马大定理,可是因为他是个天才就找不到事做,只好装流氓敲诈小贩收保护费,以此谋生。李靖把他的创造发明寄到朝廷里去,结果挨了顿板子,等他挨完了打,幡然醒悟,决心当个真流氓,这样一上街就遇到了红拂,由此开始了那场千古流芳的爱情。
令人惊奇和引人入胜的是,王小波把某种显然是出于胡诌、虚构的唐人生活情景描写得那样具体、言之成理,充满富有戏剧性的细节和奇闻轶事:李靖住在泥水洛阳,人们都架着拐在街上行走,不是老百姓的人坐在8匹马拉的轿车里呼啸而过时,老百姓就得撑开伞接泥巴。这样要上一趟街还得带上换洗衣服、牛尿脬(里面装洗脸水),以及另一把备用伞(以便两把伞对起来在里面换衣服)。当然如果你有钱也可以叫taxi,大隋的taxi是一些黑人,他张开口袋驮你,不过也可能碰到冒充黑人的taxi,他会把你按到臭水沟里抄去你的钱袋……王小波还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那些流氓“头发用榆皮水梳得贼亮,嘴里嚼着蜜泡过的老牛皮(当时已经有了阿拉伯树胶做的口香糖,但是太贵,一般人买不起)”。还有“红拂穿的皮衣裙是真正的摩洛哥皮,不像别的妓女,穿着土硝硝的假摩洛哥皮,不但格格作响,而且发出臭气”。
李卫公擅长发明(这发明当然也不外是王小波的设计),他发明过开平方的机器、手摇的鼓风机,(王小波让这些机器具有古代的朴拙外表,又与一些数学原理、公式联系起来。)可是李卫公的发明要么变成了皇帝治人的工具,要么落到蠢货手里造成火灾。等到他证出了费尔马,他就成了被朝廷监控的人,落入了卡夫卡式的处境: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有听差押着。就这样,一旦他走出了听差的视线,听差们就被杀掉一批,再按几何级数增补上。终至于有一天听差们与洛阳城的老百姓发生误会,混战一场,李靖却还不知他就是罪魁祸首,人们都在讨论拿他的肉泥做茅坑里的砖头还是做包子馅。这么着,李靖就和红拂逃出了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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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说生命、死亡与自由/艾晓明(2)
其实我们也可以说,王小波这不叫写小说,这整个就是胡搅蛮缠,以捣乱为叙述策略。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在新时期小说各路豪杰、各种写实、以现实为指涉的小说模式里,王小波实属一路异数。鲁迅对我国唐代传奇小说有这样的评价: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
鲁迅所说的“文采与意想”,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