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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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见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有一股阔朗豁达之气,让人顿生好感。
我对他拱手行礼,他亦还礼。坐定后,他略微打量了我一下,大约是想判断一下我是否为春闱赴试学子。
我于是主动给他解惑,“在下并非应试举子。还未请教先生尊讳?”
“在下山西阳城沈继。先生怎么称呼?”
“鄙姓周,单名一个承字。”我当时没有报真名,大约心里隐约觉得日后有一天我的名字亦会变成麻烦。“周某想请教先生,适才先生所说的题目,可有经史典籍可供参考?”
他哈哈笑道,“经史典籍所载的便都是真的了?”
我闻言不禁一笑了。见他吃的狼吞虎咽,我也不便打扰,只等他放下筷子才问道,“恕周某唐突,先生适才得罪了江南举子们,不怕日后同朝为官会生嫌隙么?”
他抹了抹嘴,眼神清亮,“做人但求问心无愧,前怕狼后怕虎的也就不要入仕了。我是看不惯他们故作清流之士,谈些惊世之语互相吹捧,又失了气度,明明输了却不肯请客。”说到这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拱手道,”沈继多谢先生今日款待,一饭之恩,终生不忘,来日定当酬谢先生。”
我摆首,言道沈先生太客气了,但不免又好奇的问他,“先生适才说江南举子们常来此间,据我所知,这里一餐的花费已是不菲,遑论常常相会于此,莫非江南竟富庶至斯,人人皆可如此?”
他摇手道,“他们家中如何,我不晓得。但大多数都是因为江南贡士庄的资助费给的多,江南各行省对培养人才历来重视,各州府从儒学学粮中发给每个赴京的举人五百两,足够五六个月的生活费了,何况还有举子自己家里带的银钱。说到这儿,沈某惭愧啊,山西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贡士庄能够好好负担起赴试学子所需的费用。”
我皱眉问道,“贡士庄不是有朝廷的拨款么?虽每省多寡不同,但也是取决于各省参试和最终得中进士人数比例而定,不该相差过于悬殊吧?”
“周先生有所不知,贡士庄名为朝廷拨款,实则朝廷那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如今早就是各地政府自己在经营,这经营的好坏就取决于一省财政和地方乡绅的支持程度。
像江南之地,确是自古繁华富庶,仕子文人云集,很多颇有产业的书香世家除了培养自己的子弟外,也乐意培养本乡本省的学子,有这些大户资助,自然更不愁给这些举子们的花费了。”他顿了一下,重重的叹了口气,“其实山西也不缺有钱的富户,只是俗话说老西儿舍命不舍财,可是越舍不得就越寒酸,越寒酸就越让人少了应试的兴趣,读书的风气就不会盛,这和江南一带的学风昌盛倒是一对相反的比照。”
我点点头,他说的道理我很同意,“希望贵省再多些先生这样坚定读书致仕的人,能不畏寒窗辛苦不惧赴考之路艰难。”
他连连摆手,面有愧色,“若不是遇到周先生,我此刻也只能冷酒就小菜了。我今日来此,原本也不是为吃,确是想在进考场前来看看文公当年留下的匾书,顺带凭吊一下,刚才与他们打赌是有些意气之争了,想想我也有不适之处。先生可否告知我籍贯住所,待我应试完毕,允许我上门叨扰一番,以酬先生之情谊。”
我想了一下,笑道,“沈先生还是太客气,区区小事根本不足挂齿。周某是本地人,所以还是我来找先生吧,待得先生金榜题名时我自会来恭贺,只怕届时先生驿馆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他凝目看了我许久,“先生既不愿意告知,我便不问了。看您这般人品,必然出自京城世家名门。我适才若有举止狷狂无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我含笑颌首,并未多言。
此后数年,我经常回想起和他的这场相识,那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没有任何顾忌和猜疑,能够倾心相谈,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与文人相交时美好的记忆。
第三十一章 恍惚使人愁(一)
我和阿升赶在傍晚前回到了宫中。即使我给陛下带了京城最好的糕点铺子的精致点心,也没能换来她一个好脸色。
她嫌我在外游荡的时间太长,“撒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心都跑野了,既这样,朕索性派你出去巡海防,让你去福建广东,走的远远的。”
她语气里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令我很是无措,拿不准她是取笑我还是真生气,我低头无语。
“连个讨朕喜欢的话都不会说,你是怎么当上掌印的,要不是朕宠着你,不知道你死了多少回了。”她好像真的有点生气,语气颇为不耐烦。
我检讨了一下自己,确实不大会说话,“陛下,臣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这么晚回来。”我亦只能这么说了。
她略微抬头白了我一眼,看着案子上小山高的奏疏,命令我道,“朕今儿眼睛乏了,你念给朕听。”
我觉得不妥,又想起了李松阳那番话,“陛下,臣不该看奏疏,也不该知道内阁们的决策。”
她更加不耐烦,快速的说道,“什么叫该不该,朕说的就是该!你又不是没看过,看一个也是看,看一百个也是看,五十步笑百步。”
早知这样,当时就该一眼都不看,可是她命令我做的事,我又岂能拒绝?
我一本一本的给她念着奏疏,她有时听完之后,沉默一会才接过去批示,有时会当即拿过去写上朱批,有时还会嫌大臣们啰嗦,只让我择其要删其繁的念出来。
这期间我还要去给她煮茶倒茶,以致于全部奏疏批完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她自己看还要长。
我很想用这个结果来劝她下次不要这么做,她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示意我住口,问道,“今儿有什么好玩的?看见几个省的学子了?”
我将今日的见闻大致讲给她听,尤其是李松阳和沈继两个人的风致性情,重点说了各省自己经营贡士院的情况,而对李松阳针砭内侍的那段则略过不提。
“真是好的越好,糟的越糟。国家财政有限,还得靠各省自筹。山西人不能光念着经商,官场上讲究乡情,人少的省份就吃亏,这个道理还得让他们自己明白。”
她站起身来预备回寝殿,我上前扶了她,“明儿吩咐造办处把养心门外头的院子重新收拾了,按你如今住的规制弄好,你搬进去。”
我一怔,养心门外那几处小房子历来是给值夜的内侍暂时居住的,她的意思竟是要我以后长居那里,应该是为更方便传唤我,可宫中从前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以后每日给朕读奏疏,住的近便省得来回折腾。”她坐在内殿榻上,秋蕊在殿中燃了乌沉香,香气清幽内敛,散发着木质的芬芳,令人心底沉静。“你读了半日奏疏,朕问你,有什么感受?”
我此时心中宁静而无杂念,可以理清脑中的思路,“首辅大人位高权重,在朝中一言九鼎。虽则内阁只有票拟权,但官员似乎都在视首辅心意行事,纵然有不同的意见,也会被他压制下去。”
我忽然想到刚才的奏疏中有秦启南的奏本,请旨明日进宫来看望她,我不知道她是否同意了,想要问,还是忍住了。
她按着眉心,沉吟不语,半晌挥手道“你且去吧。明日秦启南进宫来,你在西华门处迎他,他日后也是你主子,用心服侍好。”
我躬身领命,退了出来。
次日巳时我已在西华门处等候秦启南,他是骑马而来,在宫门处下了马。我向他行礼问安,他略微侧身避过,“周掌印客气,我如今身无爵位,不便受你的礼。”
我不知道他这话里是否有对陛下的不满,虽然婚期订在一年以后,但陛下亦未下旨晋封他为王爵。但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总有一天我需按照大礼来参拜他,所以我还是恭敬的欠身,也未敢和他并肩而行。
他是长身玉立的男子,比我略微高些,而我则因为常年的内侍生活,已习惯将头略微垂下,腰身和背脊也不能完全挺直,就好像此刻,我只能垂首默默的走在他身后。
“周掌印年轻有为,深得陛下信任,我在宫外也听到过的。日后我进宫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掌印多提点些。”
我忙欠身道不敢,告诉他称呼我的名字即可。继而又想到那日李松阳的话,我如今已是这般有名气了么,看来伴在君王侧而不让人瞩目也是桩难事。
我将他带至南书房稍作休息,“秦相公稍待,陛下此刻还在宣政殿议事,大约再过一个时辰才回来。您有什么需要就吩咐臣。”
他笑着摆首,起身去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翻弄着,我定睛看去,是黄公望的写山水决。
我曾听人说起过他的才华,十一岁即能作诗,十二岁仿扬雄的解嘲做了一篇汉赋,令先帝极为欣赏,更曾一度被冠以京中第一才子的美名。
可因为要与皇室联姻,他不能再去参加考试,日后也不能入朝为官。这样的才气,确是有点可惜了。
我留神看向他,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玉带,头上只用了一条玉色的葛巾束发,周身朴素明净,却自有一股高华飘逸之态,让人观之忘俗。
“这黄公望不免也过于迂腐,松树喻君子,杂树喻小人,如此说来那柏,樟,楠都算不得佳木了?”
我欠身回答,“是,幸而后世并不以此为鉴,不然恐怕也难见六君子图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元承亦懂画?听父亲说你学问不错,倒是难得,是入宫前学的吧。”
我忙说不敢,“首辅大人谬赞了,臣入宫前曾读过些书,认识点字而已。”
第三十二章 恍惚使人愁(二)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亦不再说这个话题。
良久之后,他似乎想到什么,忽道,“陛下一贯欣赏有才之人,你能得幸于此也是造化,不过内侍之责在于勤勉侍上,若沉迷于学问却是本末倒置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躬身受教,心里却忽然觉得有些不服气。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的被这样教导过,类似的话几乎人人都会说给我听,我早已习惯平静而无波澜的聆听训示,今日竟陡然生出不平之感,这种感觉令我自己都感到讶异。
我收敛心神,不再想他的话,只专注的侍立在旁。
快到晌午时,陛下才驾临南书房。我奉了茶,见殿中已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便告退出来。
关上的门的一刻,我听到秦启南带着一丝喜悦的唤了一声,徽赢。那是陛下的名讳,自先帝去世,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有人叫出这个名字。
我心念浮动,不由自主的在默默念着,仿佛魔咒一般,这两个字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渐渐的沉入了我心底。
我无意识的走到院中,站立在正午的艳阳下,一缕阳光绕过庭中参天古树的枝芽照射下来,晃得我睁不开眼。忽然意识清醒,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却是我没有资格叫出口的。
我呆立在院中,心中怅然若失。
直到秋蕊拽着我的衣袖喊我,我才回过神来,见她歪着头冲我笑,“大毒日头底下,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低头一笑,这是不足为人道的事,看她神采飞扬,脸上尽是喜悦之色,我好奇问道,”如此愉快,有什么喜事分享么?”
她嗯了一声,拉着我躲进树荫下,“我哥哥进京来了,陛下升了他做十二团营总兵,以后长住京城了。”她迟疑了一下,撅嘴道,”可惜我出不了宫,还是不能常常见到他。”
十二团营驻防京畿,以总兵为最高指挥官,麾下有十万精兵,且只听命于陛下,是不折不扣的皇家禁卫军。
这是个极重要的职位,我听了亦替她高兴,”看来陛下很信任他,真是喜事。你虽然暂时不能出宫去,他却是可以时时来觐见陛下,到时候自然会见到的。”
她侧头想了想,看着我蹙眉道,“我如今也不大在御前伺候了,陛下跟前有你呢,元承,我拜托你件事,你若是有空出宫去的话,代我去看看哥哥可好?我还有些东西,麻烦你替我捎给他。
我和他好多年都未见了,从前他在辽东大营,我在这深宫里头,连书信往来都要好几个月才能收到。自从父母过世,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有些想他呢。”
这是举手之劳,我含笑答应。她冲我明媚一笑,又有些惆怅的说道,“元承,宫里头的内侍女官们都有亲人,还有很多像我这样亲眷都在外任职的,你呢?你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么?”
我轻轻摆首,低下头继续保持了微笑。她叹道,“不过这样也好,你如今在风口浪尖上,要是再有个不省事的亲戚还不知道惹多大麻烦呢。你虽说比我方便,可以经常出宫,可是终究一辈子都还是在这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