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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堪抄-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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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四节 邪听

雨不知不觉地停歇了,白雾纷纷扬扬,将仲雪层层包围,如同巨型的蚕茧,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水汽与海滨的杰作。狐狸皮毛都沾湿了,十分难看地伏在灌木里,仿佛也被浓雾催眠了,等仲雪和阿堪走得很近,才拖着沉重的大尾巴惊窜上岩石……视觉与听觉都无用了,只有黏稠的雾块擦过脸颊缓慢移动,仲雪像盲人一样揪住阿堪的衣袖:刮满污泥的袖口,有种快要霉变的汗味,突然从袖筒里伸出的手,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仲雪的心猛然一跳,他就任由阿堪牵着手,有些难堪与无能为力地由阿堪领着,走出这片海雾。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不知。

“就像远处狐狸的尖叫,被雾气濡湿了,也变得闷闷的。”

“那不过是乡鄙少年朝北楼的姑娘们唱情歌。”雾的远方,一些火把晕染出零落的光,那些火星也是湿漉漉的……这样的夜晚,没什么吸引人的战乱,许多新生命会被孕育出来吧。

咕噜噜一长串腹鸣,仲雪才发觉自己饿得快瘫痪了,尤其近两年来,他被思乡之情所折磨,首先被口腹之欲蹂躏!在楚国时像火烤一样想念着煎年糕,还有银鱼羹……异国他乡的奔波,吴越山河的细微差别,他还能忍受,但没有吃的……?!肚子和舌头的绞痛时刻提醒他:自身不过一个飘零过客。

“你的‘临近神庙’,不会是翻过鲸鱼背才能抵达吧?”

“当然不是。”阿堪答得清脆,“我迷路了,丘陵地带就是恼人啊,哈哈哈。”

“你……还是改名叫‘误入山中’算了!”

细细密密的浓雾,撩拨草木和行人的身体,偶尔从密闭的黑夜中传来一声鸟儿的惊叫,不知山雀如何晾干翅膀……两人越走越远,突然听到清越的笛声。

“听。”仲雪仔细分辨,连阿堪也屏息,那是无法否认的乐响。忽而林间一闪,恍若少年人的身影,时而隐没树木之后,时而显露草丛稀疏处。

仲雪松开阿堪的酸臭衣袖,追了上去,全然不顾阿堪的大嚷。

许多枯叶只到春季将尽才飘摇而落,水淋淋的叶芽闪着嫩黄的光,将落叶挤出枝端,在仲雪身边飞舞而过。阿堪急切地追上他,挥舞又长又瘦的手臂,用力揪住他,“你最好不要乱跑!”

“你不是迷路了吗?那是一名少年,用笛声引导我们,”仲雪心思全不在无能神官身上,“他还穿着我的披风!”

“该死的披风!庸俗财主只挂念宝贝披风吗?”阿堪磕磕绊绊,就像笨手笨脚的保姆追逐她那在悬崖上飞奔的小瞎子。

仲雪很快转入一条松林小道,这是常说的“伐木小道”,松林发出低沉的呻吟,茅草低下沉甸甸的头,白雾茫茫的小道两旁。也许就是险峭的岩壁,底下隐约传来某种咆哮,还有山户驯养的一两声狗吠。

“披风上有一块双龙佩,是我师父的遗物,”汗水和雨雾混在一起,连仲雪的声音都变得阴森,“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场寒冬真不赖,连你师父也死得很及时,以便于把各种宝贝遗产都挂到你的披风上。”阿堪吹了记口哨,又愧疚了,偷偷瞥沉默不语的仲雪。

“那少年是不是水蛇变成的妖怪?”仲雪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姿态问,“是不是木石精怪、鬼魅,或是被很猥琐的老头圈养在深山里的私生子?”

“也许是啊,你下雨天听到的就是他的呼唤。你的妄想狂……快赶上神官了。”

“难道只允许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的职业允许我胡思乱想……!你被狐狸迷住了吧,那里不能去……”

黑如磐石的深夜云层,偶尔也会裂开一丝缝隙,灰白的光就从中投射下来,在山林中泛起青幽幽的微光。仲雪拨开长长的蒿草,朝幽光走去,把阿堪的絮叨抛在身后……庞大的咆哮声、冰冷的雨雾、不一样的风,像斧子一样朝肌肤削砍,仲雪闭上双眼、捂住双耳,承受那呼啸而来的砍伐,“……这是海。”

伐木小道的尽头,是一湾十里长的海滩,从山坡到海滩,堆满了砍伐下来的原木,等待着运往国外;海波撞碎在岩礁上,除了咸味的水,闻不到任何气味,海天间一片混沌。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五节 妄行

夜光变得非常微弱,越来越微弱。

仲雪被突如其来的低矮洪流冲倒……唧唧卿卿的洪流,原来是一群欢蹦乱跳的猪仔!还有火红的山蟹轻捷爬过,猪仔就朝它们一阵乱拱。

吹笛少年消失了,路口涌现新的身影,就像一簇簇黑乎乎的树干。

“是谁?”仲雪问。难道真是山灵、木精?还是他所期盼的……师父显灵?仲雪出生在吴国,成长在楚国,第一次见到海,却是师父带他去的。刚强如他,也不由自主地期盼。

对方并不回答,反而试探着慢慢逼近……那并不是一个人,确切说,是皮肤黑得不辨外貌的一群人:他们很矮,只到仲雪的胸口。一手支竹竿,身披沉重的棕毛蓑衣,露出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像阿堪的那样闪着纷乱的光。仲雪留意到山民的眼睛都长得很美……而他是彻底单独一人了。

排头的蓑衣人对仲雪熟视无睹地绕行,一手轻挥竹竿,刺弄猪仔,驱赶它们前行;中间是女人与孩子,她们不穿蓑衣,头顶大斗笠。浑身涂满红泥防虫叮咬,赤裸的胸脯上,斜系细细的麻绳,麻绳后拖着一串串鱼鲞、肉干,眼睫扇动着好奇,身形漂亮像牡鹿!接着,是八个人扛着棺木,这的确是密林中的送葬队伍,寂静肃穆……

抬棺人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仲雪伸手帮他稳住。他支吾了几个音节,仿佛是道谢,在雾蒙蒙的黎明前,本该是做梦的时点,仲雪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被催眠一般加入队列,穿过一排排似有讲究的木头,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两面镜子相对,密密麻麻地映照出虚拟的空间,波涛声又远去了……仲雪弄不清与海的刹那相见是真实,还是连隐隐的牙疼,也不过是辗转反侧的雨夜惊梦。

伐木小道渐渐开阔,朝南一面的山坡多年前被砍伐干净,只有伏倒的茅草,被风顺次抚弄。送葬队伍抵达了休息地,棺木被放置正中,人群围绕棺木团团坐。轻声低吟,歌声犹如从海面升起的昼光,不一会儿爬上树梢;他们把山蟹浸在酒里,喝上一口,相互传递,酒是蜂浆酿成的,有一种刺鼻的甜美。

仲雪离开故乡才短短几年,对童年的回忆也并不特别珍惜,那不过是一段成长累积的历程,当他回到故乡,发现生活已被时间敲得七零八碎。父亲去世,兄长继承父亲的地位,以一种教训人的主人口气训诫他。没错,他留在父亲的城市中,就是兄长的仆人。自己也是父亲留给兄长的遗产之一,他从楚国学来的所有文明礼仪,都是兄长的财物。而眼前,疲惫不堪地迷上一天一夜的路,和一群野蛮人坐在一起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酒,又算是什么呢?

昨天的透明黄麂,驮着越国的清晨,在海滩边拖着它的瘸腿。清风微起时跃上山林,现在它已随着新鲜的晨风,扩展到柔美的盆地。时光要一次次重复流逝两千两百年,人们才会意识到“生而平等”,并不以种族、语言、外貌、习俗、职业、财富去歧视与虐待另一群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在仲雪成长的年代,中原文明最为发达、最受推崇,中原之外的人们被当做“蛮夷”,即使楚人创造了奇瑰华美的楚文化,仍被当做危险愚昧的野蛮人,至于吴人与越人,更因难懂的口音、披头散发、刺满纹身,而被认为“比野蛮人更野蛮”,那么眼前比越人还要淳朴的原始人呢?按那时的“正常观点”,大概就是“三倍的野蛮人”吧!仲雪作为一个在楚国领略过更高阶段文明的贵族,他对越国山河的轻视是表露无遗的,同时他又深深慑服于莽莽丛林,这种不时闪现的来自本能的尊重,比他所接受的歧视教育更接近一个人的良好本性。他注视小矮人的目光,虽然还流露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偏见,但也充满儿童式的好奇,这种纯真,是一种珍贵的觉醒。

送葬队伍再次启程,仲雪也跟着起身……却有人按住他的肩,嶙峋的指节引起他的警觉,竟然是阿堪!头戴松枝,脸上乱抹泥巴,也混进行列。嘘,他对仲雪示意,“这是山都的葬礼……”

“山都”是密林中居住的神秘人种,他们如此古老,风俗如此隐秘,连普通的越人也无法理解。

“骗子!”仲雪坚决地叱呵阿堪,“我听见的不正是山都的挽歌吗?你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隐瞒什么呢?”

“像您这样披风甩上肩膀露出银灰色衬里的贵族,是不会理解我们的苦衷的。”阿堪也同样傲慢。

正当他们以高傲回击高傲,硬从鼻孔下瞪对方,彼此又不可能被鄙视与鼻屎吓倒时。山都突然折返,跑回来的全是孩子,浑身淌红泥汤,像为难产的母亲接生的倒挂眉小孩那样对着阿堪浑身颤抖。

“怎么?又有倒着出生的婴儿要取名字了?”仲雪傻乎乎地问。

“惨了!”阿堪一咬牙,把孩童们往仲雪怀里一送,追向送葬队伍消失的地方。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六节 乱移

传说,山都人住在千年古木中,上层是鸟居,中层是人居,下层跑猪仔。

山都人很害羞,藏身于崇山密林,用砍伐的枋木与人交换刀斧、盐巴。交易时,你把刀斧或盐巴放在树下,躲到一边。不久,山都人来取走东西,留下枋木,无论东西多少,他们都不会欺诈。而阿堪所说的用牙血写在松枋木上画鬼板,如果能用上山都人的枋木,被认为是最灵验的。

仲雪无法同时看护孩童和猪仔,只好把他们安顿在一起,立刻跟上阿堪,“你们这伙野人,总是很怪!要不野蛮而狡诈,要不胆怯得像黄麂。”

远处猪仔还在嗷嗷叫,接着没声响了……仲雪与阿堪慢下脚步,天色全白了,充满馨香的光线抚摩着人的面颊,展现他俩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低洼地带,一株巨树盘踞其中。恐怕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从根部一分为二,南北向两枝生长,阳光从中穿透而过,这是被认为有神性的古树。从根基往上,堆满腐泥般的朽木,以及朽烂一半的棺材。更小一些的木盒子则装夭折儿童的尸骨,挂在枝丫上,这是山都人的墓场……一百年前也许还是深山老林的中心地带,随着人们伐木、种植、开采的推进,现在不过是袒露茅草丛中的山谷。让仲雪停下脚步的,不是业已死去与尘埃落定的世界,而是一个个被吊死在树上。刚刚与他分享同一杯酒的山都人,拉断了脖子,舌头垂在嘴外,大腿仍因筋络的反应而不停抽搐……就像密密麻麻的紫藤花。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头发是灰白色的。一直垂到膝盖,另一个又敦实又矮,下巴十分扎实,向两边凸出,一张脸像獒犬。

他们穿着酷似神官的衣服,仲雪还以为他们是和阿堪一伙的,差点直接上前打招呼……阿堪阻止了他。

高个子低着头,认真听矮子说话,他垂下眼帘的样子,看起来神色有点游离于内容之外,只在欣赏矮子那副认真的劲头。而矮子绑好了一串活的山都人,随手挥着绳索,聚拢猪仔,手艺娴熟。

“见鬼,那是白沥和黑屏。”阿堪显出很害怕的样子……之前他害怕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表情,而现在他面无表情,说明他真的害怕了。

“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那么对称?也是你起的吗?”仲雪冷漠地问,当仲雪面无表情,正代表了他的愤怒。

“他们的名字是按出生地加上自身特征起的,”也许有些糊涂了,他们都有点分不清重点与主次,“你真倒霉,被雨淋了一天一夜,牙又痛得要死,还撞见越国东海岸最著名的人贩子,抓山都人最狠的歹徒——”说着,阿堪就蹲下来,因为白沥和黑屏转头朝他俩这边看。

黑屏一手玩弄绳结,白沥则举起剑,朝原地不动的仲雪致意微笑。仲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虽然都是微笑,杀意却令人悚然。

黑屏将绳结敲打手心,声音不大,伴着被绑缚在同一套竹枷中的山都人抽泣声,却分外清晰;年轻的山都成年男女,脖子和双手被剖开的一根大竹竿夹住,再扎上绳结。只能一致地迈步走,无法四下逃散,竹枷磨破了皮,鲜血直流,有些是反抗时受的伤。反抗得太严重或是伤得太重的人,则被绞死在樟树上。

绳结甩向阿堪蹲藏的方向,就像扭身射来的蛇,几乎是同一时刻,阿堪转身脱窜!仲雪则一个箭步冲向白沥。

白沥与黑屏,之前的劣质青年与他们相比,不过是柔顺的婴儿!

绳结套住一头稍壮的母猪,黑屏立登上前扎起四蹄,再挂到竹枷上。还对被绑的山都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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