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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堪抄-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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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从大惊,“危亡之地,是死是生全听行人!”'注:行人,春秋战国时对使者的称谓'

“只能死地求生,”雪堰又鼓励说,“奄人轻敌暴躁,认为晚上就睡觉、下雨天无法射箭就不会有战事,是一群蠢货!”再许诺给同为丧国流亡的徐人,奄人争夺当地渔桑之利,与他们冲突日剧。越人与徐人结交多年,御儿君甚至有徐人血统,“你们尽可劫掠奄人后院。”

大雨交加的深夜,复国首领被弓弦绞死在湖边神殿……逃出海外的那些人,成为海上鹿苑第一批住民;留下的人屈服了,从此姑蔑——南方最骁勇的力士,整整一代人为越国看家护院,充任保姆保镖和园林师……“这就是雪堰的崭露头角,”他是种种罪孽的末端,之前出于善意或无知,到他已成有意为之的恶行,“去年的战争,分散各地的奄人又复活了,背负一部欺骗、孤独、谋杀和贫穷史,成为夫镡的虎豹前驱,”胖神官交叉十指拍在胸前,仲雪知道他咏叹的是乌滴子的崛起,“一路碾碎我们这些老甲鱼。”

“老甲鱼……?”

“呃,你不知道?越人崇拜地火天风海,信仰万物有灵,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服膺于会稽山神棍,”胖神官打了个饿过头的嗝,“传说无壬一出生便会说话,如鸟语般的‘咽喋咽喋’,意思是‘燕子来了’,‘燕子衔来稻谷养育越人,越人应用稻谷祭祀大禹,恢复越君世系’,无壬站在埋葬大禹的那块石头上自命为新一代越君,浓厚的蜃气与山雾纠结,几乎看不到自己的鼻尖,但这就是时代的震心了。他将子女分封各地,并派出亲弟弟无杜,作为第一位巡回巫师,为穷乡僻壤的野人仲裁、解决纠纷,从而把柔软的触手伸进顽固酋长所忽略的小缝小隙,每年秋天众多巫师回到大禹陵,享受大鱼大肉的犒劳,交流各自所见:风习、怪谈、甚至是降妖法宝,一起镇灭妖魔,这就是秋祭的起源……他们还是做了不少好事:治疗病人伤患,禁止食人陋俗,今天只剩双脚丈量不到的东海岛上,那帮野人还在吃头生子,说有利于父母和后继兄弟。无壬死后,他的长子无铎伫足山阴,号为‘大越’,以中兴之君参加楚吴越三国会盟,但楚人和吴人随之而来,拉拢大大小小的头人族长,部族之间为了渔场和桑田交战;战时巡回巫师也充当奸细与向导,缔结脆弱的联盟,被叫做‘滑头的老甲鱼’。”

仲雪的确不知道一成和黑屏所指的老甲鱼是这个,追叙如海龟的蹼划过他的心田,游向真切的现实,“无铎就是小山阴君的父亲?”少年山阴君就是未来的越君,但权焰炽天的夫镡将烧焦每一株林中秀木。

“……攻城掠野的巡回巫师们,”胖神官的思绪还飞行于那些曾被质朴的热情与向上的理想所丈量过的莽原海滨,“这些人身负污名,惧怕被追杀,隐姓埋名躲在乡下,在恐惧中慢慢变老……神巫却踩着他们的背壳,登上半神宝座。”

“神巫,是越君的祖父辈。”

吴王去齐也很老了,由太子寿梦执掌大事,太子落座第一件事就是向越国索要加倍贡赋。以越国御儿滋扰吴国南疆的借口,但不知写信给谁好,那些用竹简、口述承载的斥责与敲诈堆积门外,神巫根本没看……卷耳大夫的越国地图作为战利品就悬挂在笠泽大夫的作战室内,临摹复写,原件呈送王太子;东宫信使一舟前来,在寝宫揪住还未起床的神巫,打老人耳光,要他签署城下之盟,没人能从那个狭小的石室里救出神巫——大禹陵是没有天顶的敞开式陵园,摆放鲸鱼骨架的回廊所连接的建筑群,严格说是神巫的办公与生活场所。神巫是半神,睡着时和他所祀奉的历代神主一样,就是神灵……海水涨潮,雪堰像海妖一样游过暗道进入寝宫,因为大禹陵海塘是他建造的。当年小枝夫人带来的花苗侵掠园圃,木芙蓉寂然酝酿花苞。他从祭台下取出妻子多年前藏起的漆匣,里边是一副弓箭和一套箭衣,他穿上白色箭衣。一口咬起窄窄的夔龙纹束带,一手将带子绕过后背,行云流水地束起衣袖,一箭射伤系赤帻的吴国信使——他是貙人,还残存着半人半虎的神话血统,剧痛之下化身老虎,窜上帏帐铜架啸叫。

雪堰对吴国使臣说,“由我赎买卷耳大夫的过错。”

——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这张大祝坐席的价值,是全额的战争赔款。

“名义上,神巫接下御儿的烂摊,暗地里,吞下苦果的是雪堰。”所有脏事都是雪堰做的。“我原本痛恨雪堰,也痛恨被雪堰降服的自己,但坐在激流中三天三夜。望着石缝外的海塘,碧波拍打如白马,我想通了——个人太弱小了,必须依附一个首领,由他将所有人的气力绞成一股绳。指向同一方向,才能获得比单个人简单叠加更强大的力量,这就是再强也必须妥协的忠诚所在。我为雪堰祈祷,希望能减轻他的罪孽。”

“你看到石缝外就是自由,却呆在这里三天三夜?”臭死人的蝙蝠洞,直通入海的神殿,足以让人嗅觉休克。

“我是虔诚的越人,这更是三十年来最诚挚的斋戒,只有我和这些死去的神灵……”

“你这个大话精,是你太胖,钻不过石缝!”像蝾螈越长越大,堵在了山涧中。饿松了的胖子嗷嗷叫着被仲雪推过石缝,屁股上又新添划痕,他们结起战旗充当爬索。顺瀑布而下,半道坠落海面,犹如盲鱼在阳光下眩晕……

神官在海塘龙牙上晾晒旗帜,满目的招魂幡,并把大手绢扎上额头,一副拼命郎君的狠劲,“这是我十八岁参加邲之战,新郑城下一个野姑娘送的,那时我还很英俊。”他笑笑。“现在也很英俊。”仲雪微笑,那些争渡的勇士今安在?都已消失于莽莽大地……

“你这孤僻的吴国佬又要选择哪一条路呢?”

“在越国,每条道路都通向大禹陵。”

不再躲避,不再等待,面对面地解决一切。

成千上万的海妖飞翔,笼罩山脉,这座山有脉搏、有心跳、有灵魂。再定睛看,是海塘上反射月光的晶晶亮点。不少人站在水中,头系一盏小灯,利用灯光引诱鱼群汇集入网——他们手持的是武原特有的推网。“这座海塘刚造好时,更为闪亮,”一个提鱼篓的娇小女人对仲雪说,雪堰开凿了整座山、整座岛,用海内外石料建成海塘,“顽石里的矿石晶片逐日被染得污浊。”仲雪撩起她的面纱,是绿萼,肿胀的面庞刺满三角黑纹,已看不出往日容颜。

“绿华——绿华——”滩涂上传来暗哑的呼唤,武原君正追向海水深处的绿华,仲雪和绿萼奔过滩涂、绊倒进浪里……“我只是游得太远了。”绿华呛着水,绿萼知道她是撒谎,打了她一个耳光。两姊妹抱在一起的手臂冻得透明,浮现青紫纹路,有如美丽的冰镇肉。

“我是狸首祭天的三个神官之一。”武原君扶住推网支架喘息,被咬伤的脖子缠了十几层绷带,说话更困难了,他被尹豹良抓回来,和他的牛关在一起;但对他的神判加诸于宠姬的脸上,狸首唾弃她们的美貌是祸水。绿华枕着绿萼的肩大睁双眼,还没从黥面的痛苦中清醒过来。

“是你游说雪堰出山的……”仲雪与武原君并排将推网推回滩涂。

“我最喜欢丧家狗,他们容易被说服。”武原君喜好一路游玩,也刺探民情,“大斋宫抱养野蛮人的稚子,巡回巫师瓦解异族,身泡毒液的伪君子却惧怕雪堰不加掩饰的效率。”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首战后神巫被迫撤下雪堰。

“派盾甲兵出战!夫镡为第一次战败铰光了头发,再击溃他一次,他就该砍下自己的头!”武原君去劝止神巫,“是夫镡贿赂哪个愚昧小人,劝说您召回雪堰大夫?”

“我无法再承受伤亡。”神巫坐在宝座上,颓丧得像一堆待洗的旧垫被。

“不赢得胜利就不能轻言战争!我们全被拖入战局,现在召回雪堰,我们将一败涂地。”

“你认为雪堰寻求大禹神的胜利?”狸首冷笑,“还是处死夫镡、攻占句无,吞并山阴、赎买御儿,领有越东与越中、连接浙水与南海,加冕为千年来第一位越王?我们只想教训一下夫镡,不需要另一个国王!”

“只想教训一下,两个流氓就能辱骂他,一个刺客足够暗杀他,为什么要预支一场战争?”武原君知道大势已去,之前胜利均化乌有,雪堰在前方浴血奋战,战局却取决于后方这几根牛皮地图上划来划去的干枯手指。早知如此,何必把整个国家拖入战火?神巫端坐在他的屏风后边不吭声……武原君握紧双拳,“扰乱天下的,正是你这老狗!”他走下大禹陵,看到黯淡的牵牛星与婺女星,静静降临这一国度的分野之星。

“我辱骂了神巫,走到半路喉咙就坏了,这就是命运。”武原君自嘲地加重喉音,当初是我游说雪堰出山的,我不必再去通告他的解甲……疾病挽救了我的友谊。

千林被反攻,退入山地修筑工事,山顶垒起祭台,战局变得蠢笨而残忍。含垢忍辱的年轻人,突破防线切断水源,他就是乌滴子。当他与刽子手平水在山洞搜出敌酋,七十多岁的老人摔碎枷锁说“告诉夫镡,我绝不越过大斋宫的祭台!”他与越中最擅长切割的年轻人与壮年人鏖战,当大军登顶扫荡,人们看到三人的战斗已告结束,乌滴子俯下身,在奄奄一息的老朽耳边摘下一束白豆杉——在他家乡常见、越北却少有的植物——佩戴在襟前,众人等他完成这个动作才一拥而上,千林的头被割下。装在盛满石灰的羊皮袋里,连夜扔进深海,以免有人祭拜或施行起死回生之术。夫镡将缴获的物资付之一炬,尘埃落了下来。

“你见到那头狼了吗?逗留宫廷与乡野之间的垃圾场,等着吃垃圾,这难道是狼的自尊?”半驯化的青狼,它的处境就是雪堰本人的境地,狼群不接纳他,家犬惧怕它……夫镡燎原称王,雪堰只能带着他的矮人在山口远眺,如果那场战争由他继续指挥,结局就是相反。你认为谁更有资格朝虚空射出怒火之箭?武原君并不在乎夏履桥真凶是谁,甚至觉得雪堰是真凶也无妨,他懊恼的是雪堰下落不明,对雪堰来说,和一名英俊少年唱山歌远比一个国家的诞生有趣得多。

“您还在谋划一人对抗全世界的转折?”仲雪反问,“难道某人一死,越国的失落就会戛然而止?恶的手段难道会走向善的结果?”

“能作恶者,方能行善。”武原君收网,把鱼一一扔回海里,时人以九为最大数,第九夜大禹陵将烧祭品、吃牛肉、燎祭直到天明,“越人很混杂,上层贵族的夏禹苗裔,楚人、吴人、徐人、奄人、濮人混居,还有尚未开化的野人和妖魔精灵,无不受欲火煎熬;但众生将在第十天一同醒来,迎接全新的开始。”

“您知道阿堪被关在哪里吗?”仲雪低头问,盾甲兵正在聚拢,与武原君的仆从嬉笑着挑拣鱼虾,这群黑甲士的殳棒都漆成红色,是另一地区另外家族势力的标志。

“狸首出自牢头君子之家,具有关押活死人的天赋,战后他处死一批战俘。另有一批下落不明,夫镡至今在找他们,狸首无法被说服、无法被收买,后日他为大护法,越国将沦为牢笼,他会叫你和阿堪永不相见。”武原君怆然一笑,“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么吗?雪堰和夫镡一样,诸神沉沦的永夜,他们就是天命——他却甘心和你我一样,被规则所束缚。”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五节 梦八夜

“站住!”海塘的最后一段,仲雪被殳首顶住咽喉——他还来不及咽下武原君告别的叹惋,就快被铜尖角扎破气管——那名爱脸红的什长忠诚地信奉着对鹿妖的仇恨,“我不像百夫长那么多愁善感,吴人杀了我家人,我也要杀吴人,就这么简单。”

“你背后……”

“别蒙我回头,你的小妞走远了。”什长指的是绿萼,他跟踪仲雪很久了。看守武原君的盾甲兵察觉异情,正向这里走来。

“我能喊她一声吗?”

“就算叫破嗓子,你的小妞也救不了你。”

“白石典——”仲雪用尽全力呐喊。

蹲坐甲士身后静候口令的猎犬应声跃起,前爪划出一道白光——仲雪低头避过殳首,将什长推下海塘,继续喊:“鹿妖!鹿妖来了!”狸首的亲兵即使无法被说服,但“鹿妖”两字就不同了,盾甲兵跳下海塘围捕,什长还要费些口舌。仲雪和猎犬跑向屹立于夜之尽头的大禹陵,“好女孩。”活蹦乱跳的白石典,仲雪使劲揉搓她的下颌,为再次相见她一定跑过了几百里鼪鼬之径。

一名口叼短剑的少年,骑瘦马斜切上道来接应,晃荡两条瘦腿说,“伯增讲你会跟我走,白石典就是最好信物。”猎犬朝少年摇摇尾巴。原来伯增在铜姑渎找到元绪的踪影,传信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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