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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堪抄-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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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代表最高幻想的神巫,却一再把神话还原为乏味的现实。神巫无杜虽然固执,也有一种无视谀谄、毫无虚伪的气质。

仲雪并不想当护法,他走遍会稽山麓,认为神官们不过是更精明的骗子——虽然也有阿堪这种奇怪角色,但巫师的势力如此根深蒂固,与海内外关系如此盘根错节,难道变革不正应从神殿内部开始吗?

“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如果你喜欢这儿,先住下来。不必现在就作决定,可以等你拜见母亲之后。你的脸有点肿,牙疼吗?”无杜一下掰开仲雪的嘴巴,把臭烘烘的手指伸进去,“放心,你不会因牙疼而死,你只是长智齿了,欢迎加入长大成人的行列。”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八节 妄想

终于可以拜见母亲了!

许多人对仲雪提起,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女巫。即便母亲是一个脾气暴躁、每天都啃鸡爪的老妇人,像父亲一样掉光了头发,仲雪依然会深深爱她。

见面仪式定在海边,仲雪留意到不少女巫站在海边礁石上,对着升起的太阳唱歌,唱给沉入海底一夜的白昼之神听,唱给化作泡沫、升上天空、在海浪中溺死或与鲨鱼搏击而死的男人听,海风吹动衣裳,紧紧裹在她们身上……

仲雪看到任何一个女巫的笑靥,都觉得像母亲,尤其是手捧一套炫美盔甲沉入海水的小女巫,她的笑容多么清朗……啊!母亲将是他的人生新意义,他将听取她的建议,为她调制饭食。为她揉肩搓背,让她的余生快乐安康,他幼年缺失的幸福,在她老年时相互弥补……

“可以来见你的母亲了。”神巫简略地一挥手。

“……哦,我从没见过这么慈祥、无暇的白骨。”仲雪怔怔地说。

你母亲去年离开人间,无杜告诉他,尸骨埋在海岬下。一年后拾出骨头,用海水洗去皮肉,骨头烧成灰。全洒入海洋,才算真正死去,“安眠海底,每个黎明,和历代女巫一起,将沉入冥府的太阳神送回人间。”

所以参见母亲,其实就是观看这一仪式。

仲雪大张着嘴——一个真相,就这么简单而硬邦邦地砸了过来,像一个被秃鹫扔向光溜溜石头的乌龟,好砸开乌龟的壳吃掉里边的肉,而这光溜溜的石头就是仲雪的头。

“不可思议的越国!”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这种未知是我最憎恨的。

——梅尔维尔《白鲸》

护法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来自吴国的“庸俗财主”仲雪前往会稽山拜见越国神巫。

太阳雨轻击老樟树,远播墨绿的香氛,送至夹竹桃和幼松环绕的海滩,激荡的海,犹如狮吼。一群孩子在采野菜,追逐嬉闹,像小鸟一样相互投食饱胀的桑葚,他们好奇地看仲雪走过:松松垮垮地斜系披风,衬衣微微敞怀,既清爽又保持着不常见的礼仪——他们却是小野人啊!头发乱糟糟,衣裳也破破烂烂,一下追上仲雪,塞给他满满一大把蛇莓和桑葚,又一下哄笑跑开。桑葚汁染透了袖口,令仲雪有些慌乱……他六岁时,在贵族学宫学习算术的同学经常憋起怪口音,朝他砸桑葚,“小越国佬,还不跟姆妈一起去卖艺!”紫黑的桑葚为白色制服留下斑斑痕迹。他哭着问哥哥,“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我身边只有保姆和师傅?”哥哥只是恨恨地咬牙:“别理他们!”他们无法理解母亲抛家弃子去流浪,那时,哥哥承受的蔑视不会比他少吧?现在,越国孩子送给他的满手桑葚,宛如迟来的柔声问候……

父亲是吴国大夫,母亲是越国女巫,自己算得上在楚国长大,仲雪是二十五个世纪之前东海之波的使臣,血液充满大海与大地、东方与南方的冲撞。他对越国有天马腾空的好感,虽然好感非常脆弱,犹如云层偶尔飘散,从高空投下的一束灼热阳光;但无论光照多么短暂,蝉鸣也会顿时噪起。

仲雪打算告诉神巫:接受会稽山护法的职位,继承母亲的大女巫事业,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

他有一种模糊的期待,为吴越两国做一些事情,是否有效,他不知道。古人的青春期很短,并不是容颜易老,而是童年与成年的衔接过于紧密,尤其贵族少年:十五岁、或是二十岁,当父亲为他戴上成人的帽子,他就开始为个人、家族与国家的命运搏击……在大禹陵等待神巫,仲雪抚摩一座巨大的白色骨架,“这是什么呢?”他想,洁白冷硬的骨感令他内心平静。这时神巫无杜来了,老人告诉他:“你要当上护法,必须献祭一头鲸鱼。你摸的这座鲸骨,就是你母亲年轻时捕来的。”

“捕鲸?”仲雪大感意外,“我除了一头死掉的鲸鱼,还能获得什么?”

“你连鲸鱼都打不到,却在考虑打死它之后做什么。”神巫连嘲笑都充满哲理。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一节 猎鲸第一步:必须召集勇士

即使是越人这样的海上民族,近三十年来也没再猎过鲸了。

“你找十四个帮手,其中两名巫师:一名在岸上向‘海神’日夜祈祷,另一名操纵‘船灵’,其余跟你驾独木舟出海猎鲸。”神巫简短地说,结束了接见。

下山的心情充满懊丧,仲雪转进木客山神殿——会稽山麓拥有众多美景和灵地,这座小神庙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石阶小道漫长得让人发狂,古树蔽天而格外阴冷,层层叠叠几十座木门,是一代代伐木苦工为悼念先人和工友而造的,宛如一道又一道关卡直通冥界。一座小小茅铺竹楼就算神殿,前厅陈列伐木工的守护神(被虫蛀得一个洞一个洞的一片长木板,就算“神主”,代替被祭祀的神灵用古怪方式供奉着),后屋就是居所,只住一个留守学徒——这学徒是仲雪在越国遇见的第一个怪人——高高瘦瘦的阿堪正翻动无数竹片木板,就像从团团荷叶间浮现的幽灵。

“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仲雪喊他的外号,“晒好木板又要写‘鬼画符’去行骗吗?”

“丢了双龙佩的庸俗财主,”阿堪也认真回应,“我正烘烤竹简,准备记录一个漫长传说。”

“没想到你还有高雅兴致,又想编造怎样的谎言?”

“海雾、瀑布、古树、山民、被称为庸俗财主的贵族少年,可视为另一个骗子的神官学徒,由镜面到另一面的轶事……二十年后,各国使者将来会稽山抄写我的长卷,把八十万众神的漫长战事称作《不堪抄》。”

仲雪被盛大的幻想所镇住了……“听起来就不堪入目。”但这嘲弄充满了怜惜。

阿堪不在意地一笑,忽然凑上前,仲雪从没见过比他更熠熠发光的双眼,“喂喂,不要突然挨这么近,你的眼珠又疯狂又雪亮,可真吓人!”

“你路上撞见衰神了?”阿堪扯开仲雪的脸蛋,“为什么我看到你的鼻尖写满‘放弃放弃放弃放弃’?”

“不,只是被一头鲸鱼挡住前路。”仲雪一直想阿堪是怎样的存在呢?朋友、对手、精神导师、混吃等死的部下?从没有溢美之辞,只有真实冷酷的反映,阿堪就像他的影子。

“原来是这样!”听了捕鲸的烦恼,亲切的阿堪为仲雪出主意,“你必须招募勇士。”

第二天一整天,没有一个人前来。

仲雪坐在紫藤花下,心情和夏虫喁喁般纷乱。阿堪仍满不在乎地晒竹简,不时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别急。越国山多水长,勇士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赶到。”

“难道勇士们都像你一样是路痴吗?”仲雪在阳光与树荫下来回走动,就像刚被投入酒汁的杨梅一样不安,我正在做的是我所想要的吗?他眯起眼,看那远山,阳光从云端之上投下巨大光斑,光与影在山坡与山坳之间漫游,带来晴空的轰响……

第三天一早,“勇士们”终于到了!

高高矮矮的男人,陆续来到不堪重负的神殿前,排成一列,等待检阅。阿堪一一指点有为青年:“这是‘大浦’、‘小浦’、‘上岛’、‘下岛’……‘红汀’。”

“你认为我能一口气记住他们名字吗?”

“骄傲的财主!要知道你在越国,大家都住水边(名字当然沾着水滴)。”

“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我热爱家乡,人人与我亲如手足,这些棺材铺的俊俏工匠,他们每个人的眼泪,都令我悲伤。”阿堪深情地争辩,身为候补低级神官,他找来的帮手当然也是穷鬼……大家都受不了他的演讲而四散,“快回来,大浦!”阿堪朝走开的男孩喊,男孩回过头说:“我是红汀。”

“越国男儿啊,潜藏的蛟龙,且看我龙颌取珠……”一位残疾老人引吭高歌,也来投靠捕鲸队,他腿脚瘫痪。骨头嶙峋地坐在木头矮车上,两手支撑两根竹棒,像划船般行走。他朝仲雪施礼,“人不分老幼贵贱,各有优点,如同沉睡蛟龙的口中明珠,就看你如何发掘。”

“您看起来就像是特地来说名言警句吓唬人的。”仲雪按下内心的疑惑和烦躁,用上等人的尊重他人姿态发问,“请问老谋士……”

“他是会稽山下的杂耍人,诨号‘绿萍’,在驿站为人唱歌解闷;”蹲在一旁的红汀插嘴,红汀本人就在驿站帮厨,“像浮萍一样随意飘荡,天黑偷厨房饭菜,天亮偷客人干粮。”

“嘻嘻阿弟……口下留情,龙搁浅滩没奈何嘛。”绿萍讪笑。

“好极了,红汀对绿萍,你们的人生很对称。”仲雪深感失望,来到他跟前的全是一群帮闲或是无所事事的流氓,难道他只配招募残次品吗?气贯长虹的大英雄在哪里?如同天狼星般的英武俊杰为什么还不现身?仲雪暗暗生气,全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越国群山之间的异乡人,人们对他无从判断,也无法理解他的理想抱负……他开始分发一份份荷叶包鸡肉蒸饭,感谢他们的到来,打发他们趁早滚蛋。

应募者横七竖八,歪靠在开败的紫藤花下,接过饭团的动作也缓慢而轻蔑。仲雪要过上几个月才能知晓——这些地位卑贱的越人,听从内心对冒险与功名的渴望,逃离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抵抗亲友工头的不解和嘲讽,走上几十里山路或是划上一夜的航船,才来到破山庙,面对一个瞧不起他们的招募者,他们感受到的失望一点也不比仲雪少。

大浦和小浦是一对兄弟,大浦面颊有被飞屑击伤的疤痕,一望即知是伐木工;小浦看起来不满十三岁,却少有地冷静;他们没接免费午餐,无礼地直视仲雪。仲雪知道越国人没什么君臣概念,一被教训就会反驳“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只知道母亲,不在乎父亲的民族,家族、国家并不像中原诸国或南蛮楚国由父系势力捏合成——他们是为了时髦才勉强接受等级秩序的。无礼的炯炯目光就像四枚利剑,击穿了仲雪的昏聩。

“如果人们知道仲雪连我这废人都招揽,比我厉害的人一定会蜂拥而至。”绿萍干笑,他毫不羞愧地吃起饭来,米粒沾在品遍世态炎凉的瘪嘴边。

“如果人们知道我们招揽你这样的小偷,他们会唾弃我们而去。”阿堪淡然地说。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二节 猎鲸第二步:必须召集可怕的勇士

小浦舞动手臂,坚定地发出尖叫。

“他又想说什么?”仲雪不解。

“我弟弟小时候发高烧致聋,但他善于思考,”大浦冷静地翻译,越国的夏天炎热漫长,人们花很多时间在树下乘凉。长时间的思索令他们善思好辩,乐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连聋哑人也不例外,“他建议把‘刽子手平水’招来。”

众人登时浮现不同寻常的表情……又阴郁地点头,是的,平水一定有办法对付鲸鱼,毕竟他是刽子手嘛。

“刽子手平水?”仲雪痛恨自己对越国一无所知,也痛恨造成自己无知状态的越国。

“越国是一个神国,除了守卫圣山灵水的神巫护法以外,还有君主的长女们,作为沟通天神的灵媒,称为‘斋宫’。”阿堪少有地慎重,“全越国声名最煊赫的大斋宫,因为是女人,所以把巫术中最残酷冷血的那一部分——杀人——剔除出去,交给刽子手处理;于是各地巫师都有样学样,豢养专门的处刑人。”

“但这些处刑人加起来,谁也比不上平水,”上岛穿着网褛,他皮肤漆黑、身形纤长,一副海泥鳅变成的水性好手模样,“就连遥远海岛上的外越人也知道,平水是个杀戮天才,屠杀宛若他天生的技能。”

“大斋宫死后,他一个人隐居在丛林以南,小屋外墙全用牛血刷成暗红色。”下岛补充,他也穿着渔夫网褛,并不一定和上岛有亲戚关系。他体型壮硕,浮力一定很大,看来是来自洋流汇集的海岛,一年到头都能吃到营养丰富的水产。

“如果你去找平水,我们不仅是毫无名誉的乌合之众,还将变成真正的屠宰队。”阿堪严肃地望着仲雪。

“那他将是我们的最后人选。”仲雪决断。

心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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