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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不堪抄-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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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仲雪转过头,和当初乌滴子对唱的不一样了,他用力阻住浑身泥浆的平水,“有没有叫‘镜子’的地名?那就是凶手前往的地方!”

最终,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镜子——鉴湖。

南塘所围起的湖水,平静如镜子。

在鉴湖,他们终于见到了狸首,他样子狂野,与其说是绑匪,更像是走投无路——平水对付外围的前盾甲兵死士,让仲雪突入船队中心——为方便携带人质,狸首剜掉人质的左膝盖,满面血污地在乌篷船上左右为难,仲雪的到来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觉得无聊吧。战争与他无关,在一个即将变化的时代里,他只是望着那些乌云在搅动,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身边全是一些诅咒未来的人……”狸首说着“无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杀死绿萼绿华,为什么还要杀死灵子?”多少次,他依然用灵子呼唤她,就像她的灵魂还在他们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荡。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从乌篷里头拖出人质,绑匪和人质一样浑身污垢、发如飞蓬,“跪下来,”用匕首比划人质的喉咙,狸首命令仲雪跪下来忏悔,“由于你,帮助大禹和越国的敌人,你将终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面前的,是他的兄长。

快艇遭受袭击,护卫寺人均被击倒,笠泽大夫自称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说:“带走我,我才是寿梦。”而黑屏以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只会嫁祸于人,况且这两个自称王太子的男人一个衣着华丽。一个朴素无奇,于是让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着哥哥,他完全不成样子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哥哥更像母亲。南下与越人争夺生存空间,和御儿君正面冲突,他的攻击性很强,他的儿子精神反常……其实都可以从母亲这儿找到源头。她健康聪明、充满动力、但充满攻击性。仲雪每次看到灵子,觉得她就和母亲很像。

“呵呵呵,我要肮脏的屠夫去抓吴王太子,结果抓到这么一团癞乌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泽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杀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于越国,他不是杀死御儿君的元凶吗?”

仲雪说你是废柴,如果你真那么能干,大斋宫就不会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动一场战争,为大斋宫复仇,即使是发动战争,也不必假借大斋宫的名头。

撑船的黑屏击倒狸首,他跌落鉴湖,镜面般的湖水一下在他头顶填平了涟漪——

而仲雪两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旧是争吵。

“你一直在责怪我杀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个合格的敌手!”兄长说:“我是笠泽大夫,为吴国门户,我无路可退,我的背后就是泰伯创立的国都——越人渡江而来,我就在江面上阻击蟠蛇。”

“越国也是我的国土——我并不是中转过境者!”是的,父亲一直让仲雪更接近越国人,知道他无望继承家业的同时,希望让他记住自己的血缘——这就是他与越国今天的关系。仲雪把那面破镜子给哥哥看,“我们的母亲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同样死于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护了那个女孩——而你我,从没想过终止暴力,哪怕一次!”

“为了保护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划着双舱船来了,他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刚沿着梧桐树回到人间,“吴王送母亲这面镜子……我没有见到这面镜子是怎样系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树叶覆盖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我见到这面镜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着柔光……”哥哥把镜子交还给仲雪,伯增送父亲乘坐小船离开越国。

“谢谢你,吴国佬。”蛇女说她的孪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杀死的,她愿意引诱出那个凶手。

“你也许不合他的口味。”

但现实永远是嘲笑命运的,蛇女还是在危险的街道夜游,仲雪等人分组跟踪;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是漏夜酿酒的灶火之光,为残雪蒙上温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后巷,一支义肢渔钩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转告大护法,到小斋宫死去的地方决斗。

“决斗?他真的这么和你说?”仲雪听着这个久违的词,很多年过去了,连他们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现今只有追捕与逃命,生与死之间不再闪耀这个高洁的名词。

两个月的冬雨,继之以雪,地底的蝉蛹也浸泡在积水中,来年春天,未及苏醒就霉化为尘埃。在约定的时辰,来到道神坐镇的路口,仲雪环顾——

——她还是逃脱了,她跑到这里,向西而行,如果向东,我就在那儿。

——别太自责。白沥说,她是路盲……

他们与平水、黑屏、元绪等人齐聚于桥之西。

桥之东。

松林间回啸的风声,刮在北蝉的脸上,他的对面:奢比尸一手掐着小结,一边哀哀凄凄地说:“男人没有母亲、没有妻子,孑然一身,又生了病,有多可怜!我离不开这个孩子,我多年来在他身上弥补罪过,为养大他花费不少心血……”因为北蝉问过奢比尸有关“牡蛎少女之死”,所以他知道北蝉就是那个绑匪,他不透露任何口风,就等着这一刻,用小结来换金子,“你索要那么高的赎金,多少留下一点吧?”

北蝉决然出剑,小结倒在一边,北蝉不多看他一眼,继续进逼奢比尸,把他赶到吊桥上去——

他太轻信了,看到奢比尸盘曲的坏腿和残败的下体,就以为他是一个废人,事实是他仍能靠杀人获取快感。奢比尸退出松林,窜到摇摇欲坠的吊桥上,仿佛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仲雪与白沥等人眼前。

“死肉!”奢比尸咒骂北蝉,“你把什么人引来了?”

他要与北蝉做交易,北蝉就把交易时间和地点一概转告给了仲雪,让他们来处决凶手。

“喔喔大护法和贵人们,”奢比尸踉跄着,半是求饶,半是讥讽,“我是无辜的……就连那无能的神官学徒,我都不忍心杀呢。”

北蝉截住桥之东路,也一步步走上桥面,他那张脸,是历经多次凶险之后勉强拼凑起来的,连最冷酷的人都难以忍受他的凝视。

“为了爱惜死者,而让活着的人送死,就是你的铁钩划开那么多人的胸腔吗?”如果说阍人、胥师、司稽渎职该死,那么灵子、南塘小圩主、白石典又有什么罪过?平水、仲雪和白沥把他夹击到快要崩塌的吊桥中心。仲雪觉得与凶手同归于尽也未尝不可——阿堪一定会大大地责骂他。北蝉砍断一条桥索,桥面侧瘫成垂直状,各人站立不稳。北蝉用义肢勾住桥索,击退上前的仲雪,平水自背后出剑,北蝉架住,白沥顺势劈剑——北蝉另一手也被砍掉,他毫无停滞地顶撞白沥,白沥被撞下桥,连同扎中心口的义肢也从北蝉小臂上扯落。黑屏挥舞长绳套住白沥,但绳子也断了,白沥坠落悬崖,黑屏一跺脚,从边坡追下去;元绪看到小结的身影,也连滑带溜,下到谷底,绕到西边的松林去——

这一交手是如此之快,奢比尸一弯腰就躲过了第一轮攻击,“哈,大护法的儿子……说到底都是家犬而已!”奢比尸一倒钩扎得仲雪后背僵直,“你有一百个斩法,我有一百二十个活法。”第一次见面时,他正缩成邋遢干瘪的一团,像一头碾平的灰老鼠。但为了脱身,他必须从桥上杀出一条血路,“当年我实在气不过,打了她一拳,谁叫她不经揍。她让我滚,她知道她亏待了我,和那伙趾高气扬的小女人。”奢比尸扯动倒钩,仲雪就随之在桥上摇荡,他往背后挥舞剑,但无法碰及敌手,“不过,恨她的人不止是我,打死了大护法。不少人还特地给我酒喝呢,让我坐在最尊贵的火塘边,叫什么代、代……”

“代袜那!”平水一剑劈断倒钩,那些死难者身上的钩刺伤痕,也可能来自这名熟练的屠夫,“代袜那、胎嘎滚、苦拉、叫谷魂!”仲雪一边念着无法用确切意思概括的越国众神之名一边挥剑……我所喜欢的越国,有呼吸,有脉搏。有刚毅,有忍耐,夜晚少女为心爱的人把门敞开,男人在海浪上淘金,甚至连孩童敢吃螃蟹!

脆弱的吊桥如飘带一样扭动,箭如雨下。仲雪踏穿木板,跳下桥面,像苍蝇一样紧紧倒叮住桥索。

失去双手的北蝉一身箭杆。

这是可以将弓竖立在船上,一脚固定在船舱,远距离射击的弩机,来自秋祭夜攻大禹陵的灵感——奢比尸杀死平水的儿子时,从屈卢船里顺便偷来的大型弩机,北蝉回望桥头。小结边哭边扳动弩机,连发了三轮就因潮湿的弓弦而失效了,北蝉张了张嘴,似乎想告诉小结“你可以摆脱这一切,你不必绑在他身上同渡苦海”,但什么也来不及说出口,北蝉坠下吊桥……

奢比尸砍断了仅剩的桥索,仲雪跃向奢比尸那一边,平水握紧断绳,留在西面——

“好孩子,你还是爱着老爹的。”奢比尸爬上桥东,走向小结,小结恐惧地尖叫,抛开弩机转身狂奔,“别跑,小结,我们一起走,我会对你好的,永远也别再回来了……”奢比尸一瘸一拐地追,“小结——”元绪也在喊,小结头也不回地跑……差点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连道塘圩主等在松林的尽头。

“哈,你这伪君子,一边祭典牲口,一边又尽情宰杀它们,”奢比尸冷笑着拨转剑,加速冲刺,“我至少比你更坦诚。”

爆裂的血花喷泄,连道塘圩主连续拔剑、曲刃剑连续斩中奢比尸,又悄然入鞘,他就是北蝉的少主。

“阿堪在哪里?”仲雪奔向桥头。

奢比尸对仲雪虚弱地吐出“走开……杀鱼佬。”

“你宁愿化为海上的泡沫,成为怨灵,追逐海浪入侵陆地,被人所诅咒吗?那么就去吧。”元绪没有让他特别忏悔。

被雪打过的枫叶会变得卷曲褐红,很难看,“阿堪在句乘山。”仲雪从怀里掏出一小袋沙末,是从灵子嘴中清理出来的,袋子的中心是用一粒枫叶揉得很紧密制成的护身符珠子,浸泡了他的血,胀回为一团乱絮。没人会想到奢比尸会藏身在最危险的地方,灵子吞下的枫叶珠所导向的线索,枫树的图腾——三天后他们在句乘山深处找到阿堪,他被该奢比尸用铁链拴在树上无法脱身,就靠舔树干上的雪水活了下来。

奢比尸把阿堪抓进早年隐匿过的山林,然后去找小结,在目睹季文走过三岔桥的人潮中,他把平水的儿子误认作小结,也许是说“我带你去找父亲”把他骗到船上,偷船驶出埤中,河道当中把孩子淹得半死。觉得像死鱼一样,一点快感也没有,又用倒钩剑刺入他的身体,孩子濒死的抽搐,让他兴奋。他来到夏宫,仲雪去治治岛的半个月来,小结都跟着元绪住在夏宫,他威胁小结“你也参与了,他们不会放过你。”小结与他一起走过那座危桥,在桥的那头看到迷路的灵子……也许,这仅仅是大多数人所愿意接受的真相。仲雪多么希望灵子不要越过那座桥,向西走进阴翳的夏宫回廊,古旧的窗格切出清晰的光影,如同她清晰无误地对他说:“那天我骑着驴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沥找不到渡船,真希望有什么人来把我抢走——结果,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这里。”

少女走在北风呼啸的山阴小道上,哽塞郁结在胸口,一次次翻越山岭去见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人。她无法再继续了,人群都在涌来,她却在离开。然后她碰到了灵子,“你是‘黑屏的妹妹’?”灵子从她的外表判断,微微笑着问:“你知道大护法的夏宫往哪儿走?”

她给灵子指了一条稍微有点绕远的大路,“到下一个岔口,朝道神……”

“朝道神面对的方向走,他告诉过我。”

目送灵子迈着充满期望与生命力的步伐走远,“黑屏的妹妹?”女接骨师喃喃重复这个仲雪信口叫出来的称谓,“黑屏的妹妹,你从没问过我的名字。”

下一个路口的石墙上供奉着赤裸的小铜像——“开门见山”的道路之神。“黑屏的妹妹”抄近道,连蹩带跳抢先跑到路口,把道神像挪到对面的石墙上。

——灵子向东走过了吊桥。

“黑屏的妹妹”再把道神放回了原处。

出于对爱的渴求与妒忌,她已跨过生与死的长桥。

灵子走错了路,奢比尸残害她……但给予最后一击的,是小结。他们一直以为凶手是一个人,北蝉所杀的人,奢比尸所杀的人,季文所杀的人,和其他被残害的少女混到一起。牡蛎少女走过三岔桥,那名凶手跟上她,掏出她的内脏,“请给我铸剑的魂魄!我一定要比师父、师兄更强!”“我把什么怪物带到越国来了?”石泄发现了糟糕的蛛丝马迹,从而与阍人据理力争……北蝉带走骇沐国王时,并不知道同船的还有吴王太子,但即使杀死一名国王,也不过是让历史飞行得更快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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