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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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
的,我们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
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看样子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
慌张。“白昼属于人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
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
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
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还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接着问道:“您
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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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
比斯头顶上的那张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
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
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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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
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
夜间那一幕起,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
件件,全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混乱,而
是十分清晰、显露、鲜明、生动、可怖。这些记忆本来一半
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
出现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
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被火一烘便一清二楚显现
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
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一说完便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
袋,眼睛盯着地,依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它紧
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其
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
抓住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了结我吧!了结我吧!快给最后一击!”
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好比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
命的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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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使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没有应声。
“是我使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
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
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那是多么幸福啊!是
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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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里,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
“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
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霍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
来,目光似火,紧紧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喊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
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
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
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
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
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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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
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清澈如水,明净似镜。没
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
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
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
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回,只要看见女
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
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
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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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而被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然而,通
过斋戒、祈祷、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
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再说,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
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
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
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满目灿
烂,神清气爽。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
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
魔鬼仅仅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
了。如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没有
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女囚听见从他的胸膛里发出
声声的,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着说: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
的?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记不清了。……反正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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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看书。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
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
见的—— 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 那可不是供世人肉眼睛观
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
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
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假如在他化
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一双眼睛又
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
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了。
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
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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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
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
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啊!那
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阳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
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
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
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
“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
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
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非用一
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
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
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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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
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阳光把
它的犄角照得像火在燃烧一般。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
陷阱,我再也不怀疑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
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
“我至今还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
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
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
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
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歌
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
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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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没法子,只得待在那里听
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
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观照,那使人销魂荡魄
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瘫倒
在窗脚下,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
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
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再也无法直立起来。”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运用我
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祭坛、工作、
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欲情,心灰意冷地拿
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你可知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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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
么呢?是你,你的身影,是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
个光辉灿烂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
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
上久浮现着一团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你的双脚
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
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
是谁,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
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
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先的印象实在叫我受不了了。
我四处寻找你,终于再见到你。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
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得永远一直见到你。于是—— 在这
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 于是,我再
也无法自持了。魔鬼缚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系在你的脚
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
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伺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
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
魔了,更没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
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听着,我曾希望有一场
审讯能使我摆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经魔住了布吕诺·
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得救了。这我是知道
的。我拿定主意,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
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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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当做耳边风,还是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夜里,
我试图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逮住了。不料来
了那个晦气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
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后,我不知道怎么办,也
不知道事情会落个什么下场,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
时我以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
了。我也模模糊糊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
可以在牢房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里是无法逃脱我的
掌心的;你缠住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缠住你了。一个人作
恶,就该把恶行做绝。半途撒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极端,
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