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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血色码头-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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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还想说什么话,可鬼子不容他再说下去。程璐只听得“先生”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咕咚一声跌倒在地没了声息。回头看“师娘”时,那一个早已昏死过去了。程璐将“师娘”扶回屋里,返回门边时,听得讲经堂里忽然有一阵犬吠声响起,原来,鬼子将里面的靠背椅、桌子拖到一边,领进来十多条狼狗转圈儿站在多半个讲经堂里。在那正中间空出的场地里,镇街三百多家字号的掌柜被集中到一起,看来是要拿他们做狗食喂狼狗了。先前说话的那个鬼子的笑声又响起来了,宣布:每个大字号马上缴一千大洋,小字号缴五百大洋,数钱放人!赶下午六点不送钱来,就放狼狗吃人了……

这一伙强盗啊!程璐心中升腾起万丈怒火,她死死咬着牙关,强自忍耐着。

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响。程璐回头一看,见有一个鬼子将那茅厕后的危墙推倒,挺着明晃晃的枪刺出现在小院西墙根下。正在这时,那藏着数十个妇女儿童的黑窑里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那鬼子闻声哇哇叫着直冲那窑而去。紧接着,“嘡”的一声亮响,那窑门上的铁锁被他用枪托砸开了。那鬼子叫声“花姑娘”,一头扑进屋去了。程璐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冲进屋去,毫不犹豫地举起八音子朝那鬼子的后脑勺砸去。一股血水混合着乳白色的脑浆濺了程璐一脸,那鬼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栽倒在地不动了。程璐忙将屋门掩住,谛听着外面的动静,见并无异常,便挑出两个健壮的女人做助手,将那鬼子装到一条麻袋里塞进茅厕,就用刚刚被那鬼子推倒的墙垛上的破砖烂瓦遮掩了。回头看看并无特别明显的痕迹,便又将黑窑脚地的血迹清理干净。程璐返身出了黑窑,从茅厕那儿踅进邻院,看看附近几个院子眼下尚无鬼子的踪迹,便返身回来组织黑窑里的婆姨、孩儿以及“师娘”转移的事。她预感到:从现在起,这个院子的任何生灵都随时可能遭逢灭顶之灾。

45

就在日本人的马队冲进镇街那一刻,河田指挥特别行动队将镇子周围几个村子完全控制了。

这一天下午,贾长发和一个鬼子来到西湾,在三槐堂外面的墙壁上贴出了“告示”,知会西湾人两件事。头一件:明日太阳出山时分,家家户户门口都要升挂国旗。“国旗”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而是一块裹尸布上有个血坨子活像狗皮膏药又像女人们的骑马布(方言,即月经带)的那种,据贾长发说:那旗子就是大日本帝国的国旗。“国旗”不是统一发,而是让各家各户“满怀虔诚”连夜自制。到时凡拒绝升挂者一律严惩;第二件:日本人的“慰军所”要在西湾驻扎,特决定在村上招聘十六到二十五岁的女子做服务员。这些女子要个个“五官端正、温柔贤淑”。招聘完全采用“自愿报名择优录用”原则。凡被录用者每月发放十块大洋的津贴,另有服装等日常生活用品统一供给。“告示”的末尾还说大日本皇军有信心把西湾整成“和平共建模范村”云云。

贾长发和那鬼子一走,西湾人就陆续来到待月庐。他们想听听盛如荣对这两件事怎么说。

盛如荣正在客厅召集盛家几个男人商量怎么把府上女眷送到石板沟盛家别宅去避风的事。盛如荣想派一个人出村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像村民传说的那样,鬼子已将出村的路口都把死了。他说:咱盛家一户被灭门事小,在这样一个时刻,咱盛家不能不为全村人着想!这个险咱得去冒。最后决定派个脑子灵动手脚麻利的小伙子装扮成打柴的,想法爬村后山顶上瞭哨一下。那小伙子二话没说,马上行动了。可是去不多时,他就气咻咻返回来了,说村前村后所有能走人的路确是都被鬼子把死了,根本出不了村。盛如荣听了,不由仰天长叹,说:这真是老天要灭我西湾了!

这样一来,盛如荣倒是可以全力以赴对付“告示”中说的两件事了。

盛如荣摸着他那无须的下巴沉吟不语,哀伤的目光中满蕴了无助的痛苦。强盗啊,真是一伙强盗啊!他自语。上午,在耶稣堂,他们将字号掌柜们拘在一群狼狗圈里,硬是挤走了一大笔洋钱。下午,他们又追村里来了。他们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村口一站,这村子就成他们日本人的了。居然要家家户户升挂他们的“国旗”!他们明火执仗抢你,却还要你“慰劳”他们!他们要年轻女人“自愿”报名去什么“慰军所”做事,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甚事做不出来呢?可是要不答应他们呢,那是必定要死人的。前两次鬼子来碛口,杀了多少人!在这伙强盗眼里,杀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事。他们正想过过杀人的瘾呢。盛如荣看着眼巴巴瞅着他拿主意的盛氏家族的族人们、西湾村的村民们,目光变得飘忽起来。他轻叹一声,举目朝着天上看去。天上,涌动着疙疙瘩瘩的云彩,北风“日日”地吹着,无边的寒意正弥漫整个世界。

“把全村的年轻人组织起来,跟狗日的拼了吧。”有人愤愤地说。

盛如荣摇摇头:“拼?拿鸡蛋去碰石头?让全村人白白送死?”

这时,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话了。论辈分,这老者应该是盛家“如”字辈的叔叔了。盛如荣忙将老者让到椅子上,尊称“叔叔”,恭谨地站在一边聆听“示下”。那老者嗽嗽嗓子道:“依老朽看,那块破布给他挂上也无妨……”

众人一听就明白,老者所说“破布”就是那面旗子。

盛如荣当即反对,说:“老叔,那怎么行?挂了那块破布,那就等于承认咱是亡国奴了!”老者道:“你听我说。咱挂那破劳什子,得有个挂法。”盛如荣说:“您哪!不管您是怎挂,反正是挂了嘛!”那老者又嗽嗽嗓子,说:“咱请仙家给狗日的施上法术。”

众人听了,一时都沉默不语。仙家,就是神婆、神汉,他们西湾就有,这不难请。可到底中不中用?谁能说得清呢?可“中用”的办法又在哪里呢?不“中用”的法子也是法子,至少能给人些安慰吧,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那老者接着道:“至于要年轻女人的事,依老朽看来,这好办不过,只是咱得快快动手,还得破费点钱。”

老者说到此,好像故意卖关子似的,嗽着嗓子顿住了。盛如荣忙沏了一盅茶双手捧给老者。老者这才接着说:“快去桃花坞把那些婊子请来,反正她们……”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定在盛如荣脸上。

盛如荣道:“为这事花两钱倒也该当。可这也不是花两钱的问题啊!婊子就不是人了?就不是中国人了?”

这一桩事只好告吹。这天晚上,西湾人是在惴惴不安中渡过的。有年轻女人在家的都想找个藏身地,怎奈村子被把得铁桶也似,往哪里藏!便只好弄些煤灰抹到脸上,将自家弄得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了事。

盛如荣在为浑村人操忙。师婆、神汉是本家那位叔叔悄悄请来待月庐的。盛如荣对二人说:今黑夜请二位仙家来,不是为我盛如荣一人一家。二位也知道,鬼子要咱升挂他的国旗哩。咱要不照着办,怕只怕西湾要血流成河呢。可照办吧,那就等于咱西湾浑村人心甘情愿对鬼子俯首称臣哩。因此上,那旗哩,咱不得不挂。可咱得想法让狗日的们落不下好。最好让小日本从此彻底完蛋。二位仙家有甚好手段,今黑夜都使出来吧。酬资嘛,二位开口要。要多少,我盛如荣给二位开多少。

二位仙家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大度,异口同声道:今黑夜这事,我们一分钱不要!我们要是要了这钱,我们还是人吗?我们还是中国人吗?

于是,一切如仪进行。二位仙家先净手、净面、净口,接着便焚香、焚表,设神主之位三叩其头,长跪祷告。之后,各持神鼓一面,且敲且跳且歌约一时许,又跪拜祷告。忽有那仙姑平地跳起,发一身喊,往后倒下。盛如荣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上前搀扶,那仙姑却大梦初醒般伸胳膊抻腿吐出仙气一口,幽幽然对盛如荣说:太上老君有令,各家自备银针七枚,午夜子时扎于那红坨子正中心的位置。如果能将女人的经血抹到那红坨子上,那就再好不能。

46

第二天一早,刚刚晋升为大日本皇军驻离石松井联队特别行动队大队长的河田少佐亲率一队日军开进西湾村,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官,以及做他助手的碛口人贾长发。河田少佐看见全村家家户户门口都升挂了大日本帝国国旗,心中陡生一股豪情,回头对那女医官说:女儿,你看看,你看看,你所说的中国人的“自尊心”在哪里?我们的枪炮一响,他们的所谓“自尊心”就飞到爪哇国去了。

女医官正是河田少佐的女儿河田秀子。秀子听了父亲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对答。贾长发腆着脸凑到河田面前说:太君说得好极了,中国人有甚“自尊心”呀!啊,对了,有时也有,可吃一顿饭,那“自尊心”就又没了。到哪里了?被他自己就着窝窝头吃下肚子去了。贾长发说着,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可河田和秀子都没笑。河田没有理会贾长发,继续目视着女儿,等待女儿的回答。秀子有些畏葸地看着河田,沉吟道:“父亲,对不起,我总觉得这一切有点儿……”

“秀子!再不要说下去了。”河田少佐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请记住,你是一名日本军人。”

河田少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一面面赤日炎炎的帝国国旗上。那时,天空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一片片轻柔的花朵在悠悠然飞向那一轮赤日的一刹,仿佛不堪蒸烤般消融了。河田少佐笑了,说:中国人的“自尊心”正如这些漂漂亮亮的雪花,当它们面对火红的阳光时,总是要化作子虚乌有的。这时,河田少佐发现:那一轮轮日头大都是用颜料画在白布上的。有的画得太大了一点,有的画得太小了一点;有的画得一点儿不圆,看上去像一颗颗歪嘴桃子;有的色泽太艳,艳得发黑,如一滩干涸的血迹。有的则是太淡了点,淡得似有若无,如大雾笼罩下的夕照……河田有些不高兴了,指点着几面旗子对贾长发叽里咕噜了几句话,那贾长发当即朝后招招手,便有七八个鬼子挺着明晃晃的刺刀朝那些旗子下的大门奔去,随即响起嘡嘡嘡的敲门声。

河田少佐带着女儿秀子走进三槐堂。他看见三槐堂天门外的一面旗子格外鲜艳夺目,画得也周正。只是那圆画得稍稍有点扁,靠中间的一小绺儿色泽有点虚。不过,不要紧,河田少佐还是越看越觉顺眼。河田对贾长发说:这面旗子画得大大的好,问问这是谁画的,可以请他教授的干活。贾长发正要朝围观的人们打听,便有一人站出来说:不用打听了,这位可做教授的先生就是本人。贾长发一看,认得是盛家二少盛克勤。

贾长发朝盛克勤摇摇拇指哥,学着河田的腔调说:“你的,良民大大的。”盛克勤嬉皮笑脸道:“你的,假洋鬼子的,是?”贾长发讪笑着说:“太君请你教你村人怎么画红太阳哩。”盛克勤道:“你是问那红坨子是怎画成的?这可是祖传秘方,从不示人的……”贾长发说:“别不识抬举。”盛克勤道:“你真想知道?”贾长发点点头。盛克勤道:“我媳妇这几天正行经哩……”贾长发懞懞懵懵“嗯”了一声。盛克勤道:“这么说吧。这红坨子其实你也画得。只要你将自个儿的嘴巴涂上红颜料,连同两个腮帮子也涂满了,然后照着那一方白布使劲一揿,就是那个红坨子了。”

河田少佐进三槐堂是专为拜访“老朋友”盛如荣的。盛如荣却闭门谢客,根本不放他们进院。贾长发走上前去,照着待月庐的大门嘭嘭嘭踢了几脚,门开处,哮天犬带着一股风声扑出来,吓得贾长发“妈呀”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跑出二三十步,腰里掏出盒子枪来就要打,却被河田制止了。

河田很生气,从三槐堂出来,就下令让把西湾所有十六到五十岁的男人全部集中起来,带到西山去修碉堡。又让把十六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全部集中起来,“动员”她们“自愿报名”参加慰军所的“劳军”。盛克勤的媳妇姣姣也被带去了。

慰军所临时设在西湾五条巷子(即金、木、水、火、土)中的“火”字巷里。巷子是南北走向,从村前大路爬一道坡进一个大院,院内的住户全被“动员”走了,十来间窑房里现在全被一支支行军床占满了。所有被“动员”来的年轻女人先由河田秀子照应着洗脸梳头,换穿干净衣衫,说这是为了给她们每人照一张漂漂亮亮的相片。女人们大都从未照过相,听河田秀子这么说,内心便有些兴奋起来。果然便有摄影师扛着机器来了,女人们便很认真地打扮起自己来。照完相,河田少佐就让秀子负责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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