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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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区领导将目光转向坐在屋子另一侧的崔鸿志,微笑着征求他的意见。县区领导在碛口召开会议时,请崔鸿志“入座”并发表意见,这好像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因为在所有与会者中,崔鸿志往往是资格最老的。县区领导这么做,有请崔鸿志出面为他们“压台”的意思,也有向对方表示尊重之意。一般情况下,崔鸿志不说话,或只是表态对“各位领导”的工作支持而已。
“晋西事变”后,崔鸿志因为自己带上前线的碛口子弟一下子死了三十名,一直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中。他整日游走于死者的家中,轮番扮演着子辈孙辈的角色。他严格按照碛口一带乡下人的习俗,进门就给死者的父母叩头,为死者披麻戴孝。死者有妻儿的,他便尊称那远比自家年轻的女人为“小婶”,称那些鼻涕孩儿为“兄弟”,说一些掏心掏肺的话劝导、安慰极度悲伤中的一家人。而这,仅仅是“善后”工作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死者家人今后的光景,他必得一户户做细致、周到的安排。他不允许自己在此事上有丝毫的敷衍和疏忽。他觉得非如此,就对不起已赴九泉的各位同志。
抓人、斗人的事,他因此没有参与。
崔鸿志嗽了嗽喉咙,似乎准备发言了。程璐不由朝着马有义睃了一眼。她看见马有义的两眼瞪得溜圆,一副随时准备对付任何人攻击的样子。程璐对马有义的这副“斗眼鸡”似的模样已经十分熟悉了。说真的,以往她对此并不反感(相反,她倒是时时感叹着对方“警醒”和“精明”的),只是时不时带着一丝嘲讽的口吻揶揄说:“斗争的哲学”又在马政委的心中“发酵”了。玩笑是经常开的,可这“斗争的哲学”对她却也在潜移默化着。然而,今天,她却是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了。她甚至期待着崔鸿志狠狠杀一下这只“斗眼鸡”的威风的。可是,让程璐没有想到的是:崔鸿志却说:他虽然没参与过抓人、斗人,但他是完全同意且为此拍手叫好了的。
程璐多少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崔鸿志生性平和,每遇此类事,多一半与马有义意见相左。那么,自家眼下的态度变化是不是有点儿小布尔乔亚的软弱动摇,或是为亲情蔽眼了呢?可是贺司令员的指示呢?难道真是“红脸”、“白脸”而已?
可是,接下来,崔鸿志的言语陡然一变,他说:“听了司令员的指示传达,我感到我错了。错在哪里?错在了顾小情,悖大理,忘记全局了。牺牲了三十个同志,这在我们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们不为他们复仇,心气难平,于情不合呀!可是需知,我方死了人,对方也死了人,而且比我们死得还要多。”崔鸿志说到此,看着马有义,笑笑,接着道:“有义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想说甚。不错,我们是正义的,他们是非正义的。可俗话说得好!杀人抵不过递刀的。甚意思?就是说:真正罪不容诛的不是杀人的,而是递刀的。递刀的是甚人?就是付与对方杀人权力的人。李子俊是这样的人吗?郑磊是这样的人吗?都不是。他们充其量不过是些‘传刀’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我们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我们把这个账记在郑、李二人身上,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公正了?而且请大家注意,郑磊和李子俊都是脱离了顽固军的。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对顽固派已有了自己的看法?联系到这两人一贯的表现,我们把他们当作复仇对象显然是沟不对岔了。我们这想法最大的糊涂处还不在这里,而在全局观念淡薄上。中央领导说:从眼下情况看,阎锡山和晋绥军的主流还是抗日的,划界而治,并不是不要团结抗日了。我理解,司令员的指示主要是从抗日这个全局着想的。我们没有想到这里,所以我们,也包括有义同志,暂时还当不了司令员。”
崔鸿志以一句玩笑话结束了他的发言。程璐的心中突然觉得敞亮了。她想散会后她该马上回家去看看她的姐姐,向她悔罪,求得她的原谅。
现在,程璐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今儿是郑磊自杀后的第七日。乡间自古有“过斋七”的习俗。她特地拐了个弯,在要冲巷的入口处买了一刀(方言,纸的计量单位。一刀一百张)烧纸,又到天成居买了一份点心,她诚心希望陪姐去郑磊坟头好好祭奠一番。她想起郑磊曾先后两次向他透露消息,救她于生死关头的事,内心的愧疚无疑是更深重了。她叹口气,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求郑磊的在天之灵原谅她了。
现在,程璐已经站到了自家大门外。她敲响了门。让她没有想到是:她爹程云鹤开门一见是她,“哐啷”一声又把门关上了。门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53
程云鹤是同盛克俭相跟着回到碛口的。
几个月来,程、盛二人在从张家口到库仑、归化、恰克图的广大区域内作考察。他们一路走,一路看,深为草原牧区的贸易场面所感染。他们反复斟酌、修正着自己的商事设想,并且在他们认为最具潜力的区域做设点布网、扩大经营规模的尝试。程家弟兄已经分家另过。程云鹤差不多是把分到自家手上的银钱悉数投了进来,下令更新乌鲁木齐的毛纺厂设备,又在包头新开一爿皮货加工厂,在草原深处新建十多个贸易所,还组建起了一支一百二十匹驼力的流动货贸队。程云鹤心下仍不满足,一路上都在为程家弟兄分家造成的银钱拮据惋叹。盛克俭的情况有些特别。盛家老弟兄没有分家,不存在财力分散之说,只是近年来在生意场上的势头没有程家旺。所以虽然“拓展西北”的建议是盛家提出来的,但盛克俭此番出来,却是看得多、想得多、说得多,付诸实施的少。不过,初来乍到那阵儿,盛克俭倒并非如此。他也曾热血贲张过。他带的银钱不多,可他还是罄其所有,一口气建起五个贸易所。而且,这善用心思的年轻人目睹各路商帮竞相斗技的局面,对程云鹤说:碛口商家在生意场上跌扑滚打数百年,竟然至今未形成商帮,这情形得马上改变呢。时代不同了,单打独斗永难做大。他接着提出:咱得把李家也拉来。以盛、李、程三家为主,联合所有码头商家组成碛口商帮向外拓展。程云鹤此前并未想那么深,这时听了克俭的话,说:碛口商家字号不少,但除过咱这三家外,股本都不太多,多数都是小本经营,来这里有甚用呀!克俭笑道:您说得不假。可您想过没有,如果咱采用“联号经营”或“股份经营”的办法,不是就变小为大了?其实,别的商帮早就这么做了。如果咱碛口商家再不醒悟,往后的生意会越来越不好做的。程云鹤颔首称许,心中不由对盛家这位少爷刮目相看了。
那时他俩正在宁夏仁存渡。仁存渡在银川与青铜峡之间,那时是黄河在大西北的重要渡口。过去数百年间,碛口人似乎从未涉足那里。此次西北之行中他们发现,这里是一个很不错的货物集散码头。每天从内蒙、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一带人伕马匹、驴骡骆驼运来的食盐、药材、毛皮、粮食、油料等打发五六条长船不止。二人将此地与碛口的购销差价及沿途各种开支仔细算了一笔账,发现竟是近年来西路生意中最上算的。二人当即决定在这里建一个货栈。货栈挂牌后的第二天,他们就以低出别地二成的价格收购下了一批内地奇缺的药材。他们就地买了一条船将药材装了朝回运。上路的第二天,船行至一个叫“鬼崖”的地方。这里河面变得窄如一线,两岸奇峰连脊,云遮雾罩,更有一阵阵阴风在沟谷间奔窜,发出厉鬼悲号似的响声。二人心里不由发毛起来。程云鹤对盛克俭说:你知不知道,你老老爷爷盛景涛当年领着驼队给清军运饷,就在离此不远的贺兰山一带险些被土匪灭了。这一带出土匪!盛克俭道:您快别说了!我怎能不知嘛!一头说,一头左顾右盼,目光中满是恐惧。几个船工也都神色惶惶。
怕鬼偏有鬼。就在船到一个弓字湾时,前面山嘴上突然射来一阵排子枪,枪子儿哗哗打到船头上,接着便是一哇声喊“停”的吆喝。程、盛二人忙招呼船工调头,却已来不及了。只听“日”的一声,一只“铁猫子”拖着一条三股子牛筋从山嘴上飞来,不偏不倚正钩到船头上,长船便像着了魔法般朝着山嘴靠去。亏得程、盛二人从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尚好,当即随了几个船工跳水逃离了长船。
程、盛二人跟着几个船工游出二里地上岸,就近找户人家暖身子。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水凉,风凉,冷得浑身鸡皮疙瘩像疥疮似的,口唇青紫,连话都说不圆全了。众人弄了些姜汤喝下,旺旺生了一堆火,围着烤了半天,胳臂和两腿才重新活泛起来。船工都是当地人,因为事出意外,便不麻缠货主,反说了些安慰程、盛二人的话,悄悄离去了。程、盛二人的鞋子丢在了水里,不得不将自家身上的夹袄脱下撕成条条裹脚,抄近路返回仁存渡。好在货栈刚出过货有些银钱,重新置办衣裳鞋袜才又像个人样了。
二人连惊怕带着凉,双双卧病在床,一连数日水米不打牙,眼看着只比个死人多出一口气了。这一天子夜时分,货栈大门突然被人擂得山响,二人一惊坐起,不约而同朝着炕角里缩。盛克俭毕竟年轻些,定定神,对程云鹤说:姑夫,您快躲躲,我去看看是怎了!程云鹤生得胖,前几天河里逃生时险险乎累断气,这几日又伤风感冒高烧不止,弄得走路都跌跌爬爬,这时对盛克俭说:躲?躲甚呀?该死的屌朝天,不该死的脚踩地。你去!要钱,你给他;要命,叫来找我!
盛克俭趿上鞋子正要出门,有小跑腿的进来通报,说有一个八路求见。
盛克俭的心稍稍安定了。此地离陕北近,那边的八路来这里搞采买的特多,口碑甚好。对于商家来说,这好那好,不仗势欺人,不强买强赊最为当紧。就是在这一点上,此地的商家百姓一说起“八路”来就竖大拇指。程、盛二人到此地后,也曾见过几个八路工作人员,他们给人最深的印象是说话和气。可是今儿这是怎了?听听这敲门声,倒像要冲进来抢人似的。
盛克俭来到大门口,让小跑腿的将门闩拉开。门开处,见一个高个子、黑脸膛的军人侧着身子站在一边。盛克俭朝那人点点头,尽力镇定着自己,平和地问:“同志,您有甚事吗?”那军人这时脸红了,道:“对不起,刚才敲门太急了点,惊扰您了吧?”盛克俭完全放下心来,宽厚地说:“没关系。您这是……”那军人问:“前几天是不是贵号的一船药材被土匪劫了?”盛克俭点头道:“惭愧……”那军人说:“这就对了。货物已被我们夺回,请您跟我去验收……”
盛克俭喜出望外,道:“啊呀,这可让我们怎感谢您呢!快请进来用茶……”那军人说:“谢啥呀!我们来这里干事,正好碰上了。您快走吧,交割清了,我们要马上回去。”
盛克俭见那军人执意要走,便不强留,因让小跑腿儿进屋取来几封银洋,总共百十来块;盛克俭接过亲手递给那军人说:各位老总的大恩大德我程、盛两家没齿难忘。这点儿钱让弟兄们喝杯茶吃包烟吧。没想到那军人的紫黑脸当即拉下来了,说话的声气就像同人吵架:“干啥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你把共产党八路军当国民党当土匪了?你要这么谢我呀?那就还我三条命来。为你这一船货,我们的三个同志牺牲了……”军人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这时,程云鹤也闻声跑出来了,竟像一点病都没得过。二人相跟着来到河边,果然见自家那条船停在那里,只是船上的货包显然是重新装过的。
岸边有十来个军人站着,还有三个躺在地下。
领他们来的那军人说:“你们查验一下,看看货物是不是缺短了。”
程、盛二人哪里还有心查验,只是忙不迭点着头说:“对着哩,一样不短。”那军人却沉了脸说:快点点,点清了我们好开路。程、盛二人只好一包包点过,又一次确认了“一样不短”,那军人才朝他们挥手,说声“再见!”带着众兵士将三个牺牲的同志抬上离去了。
程、盛二人从未经见过这样的军人,一时不知该说句什么表示感激的话,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军人们愈走愈远了。程、盛二人隔老远听那领头的军人对他们说:“老乡,有空来延安看看,民主政府保护、鼓励民族工商业……”
程、盛二人望着军人们远去的方向久久沉默着。他们确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而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那个“民主政府”又是怎样的呢?他们各自在心里想象着……
54
民国二十九年的四月,对于马有义来说,是一个值得永生怀念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