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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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的可能性,他谈及了新闻炒作、唱片、唱碟。磁带、肖像权、个人演唱会、声乐比赛、广告、投入经费、计划的步骤。他谈得很好。他的谈话是一份完整的技术分析与可行性报告。
李总又翻过了两面,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数据。师范大学音乐系声乐专业从1987年恢复招生开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学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长凳上发生了不正当行为被开除,1名车祸身亡,实际毕业为265人。这265名毕业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乐,3人做了行政干部,7人从事专业演唱,6人出国,I4人在大专以上院校从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现已释放),l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余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学从事基础音乐教育,占总数的 85。 67%。耿东亮无法审核这些数据,然而从李总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确到小数点之后的两位数。李总合上了文件夹,严肃而又负责地指出,正反两方面的情况是一目了然的。李总说:“我们希望你不要失去机遇。”
李总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东亮说:“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
李建国:“问题是你必须改变。”
耿东亮听完了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后来他变得忧虑了。耿东亮小心地说:“你是说,我必须退学,……
是不是“‘
李建国:“是。
耿东亮:“两年后……不行么?”
李建国:“成名要早,同样,发财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们不会等你——我们等不起。”
耿东亮:“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
李建国:“谁都不可以踩着两条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码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
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
耿东亮:“……我要是放弃呢?”
李建国:“你会更痛苦。有85。67%的可能性。”
耿东亮:“……不放弃呢?”
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耿东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
李建国:“每个人对逃避惩罚都怀有侥幸。”
耿东亮:“你利用了这一点……”
李建国:“我喜欢这一点。”
耿东亮:“我现在很乱。我太矛盾了。”
李建国:“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现代性。”
耿东亮:“让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国:“你什么时候把退学证明拿来,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耿东亮:“……这是条件?”
李建国:“不是。是次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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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东亮:“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李建国说:“后天就开学了,你必须决定。我只能提醒你一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团就过去了。但我不会勉强谁。
我从不勉强谁。“
沉寂了一个暑期的校园又一次灯火辉煌了。同学们都报到了。整个校园呈现出一片热情喧闹的景象。耿东亮没有回到寝室去,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走,像一个孤魂。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孤魂,无技可依。
耿东亮没有勇气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希望能有一种“第三种”力量来编排自己。然而,没有第三种力量。耿东亮仰起头,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们不语。他们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闪闪发光。校园里有许多树,开学的前夜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恋人,他们在吻。他们在吮吸。他们在抚摸。他们的呻吟声痛苦得要了命。耿东亮在游走。他举棋不定。一刻儿是报到占了上风,一刻儿是退学占了上风。它们是两只手,在扳手腕。它们全力以赴,各不相让而又不知疲倦。最终疼痛下来的是耿东亮。他走进了食堂,食堂里洋溢着一股懊糟的气味,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的条凳上拼命。耿东亮刚一坐下来就听到~种相当诡异的声音了。耿东亮很自觉,只好离开。他来到图书馆的楼前,玉兰树下同样有那种诡异的声音。耿东亮连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心思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夜间耿东亮都在校园里长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决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国说得不错,因为我们都贪婪。李建国说得不错,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定。李建国说得不错,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着更关键。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点风。风在枝头,枝头摇摆不定。耿东亮闻到了自己的口腔里头发出了一种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东亮眨了几下眼睛,眼泪似乎肿起来了,多出了~些悬浮物质。
而手背和脚面仿佛也肿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缚住了。耿东亮累得厉害。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头发贴在了额前,撩人,又烦人。这一刻李建国正在鼾眠,炳湾正在鼾眠,而他的母亲也在鼾眠。耿东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静的校园里无声地燃烧,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病态的汹涌。
上帝,你为什么不说话?
耿东亮躺在了足球场上,他望着天。天空在星星的那边。
上帝,你让每个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耳朵,两只||乳头,两只手,两只脚,你为什么让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种生存道路,一个活法?你为什么?
非此即彼。是老天对人的残忍处。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时,此刻。未来是不算数的。未来只是~种幻影。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本来。“今天”是这个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后。诱惑是伟大的,诱惑的源头越来越成为生活的终极了。
李建国说得对,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
眼一闭“今天”会变得如此现实。
天色已微明,耿东亮选择了这个早晨。
耿东亮在退学申请变上去一个星期之后被系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系主任让人给耿东亮带去了口信,“让他来一下。”传口信的同学就这么说的,“让他来一下。”耿东亮进校两年了,还没有进过系主任的办公室呢。耿东亮进门的时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旧报纸,主任的块头很大,头顶谢得厉害,发际线像英文里大写的“M”。主任看见耿东亮进来了,大声说:“怎么样?”耿东亮木知道什么“怎么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系主任侧过脸,说“挺好吧?”耿东亮说:“挺好。”主任“幄”了一声,把手头的旧报纸码好。耿东亮站在桌前,有些担心。系主任一定会挽留他的,和他讲一些大道理,告诉他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么的不容易,这是一定的。耿东亮不害怕系主任晓之以理,就担心系主任动之以情。如果那样的话,耿东亮说不准就会动摇的。这么些日子里头攒在一起的坚强决心就会被他化解掉了。耿东亮低下头,尽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现在的样子,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一定会是一幅动人的模样,一只眼晓之以理,另一只眼动之以情。过去系里头开会的时候系主任全是这样的。
然而系主任没有。系主任一上来就5;用了一句谚语,大声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能在外头有出息,我们当然为你高兴。”耿东亮抬起头,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并没有苦口婆心的样。系主任说:“你能有机会在外面发展,也不容易,我们为你高兴。”系主任站起身,走上来摸了摸耿东亮的脑袋,关照说:“学生处来电话了,让你去一趟,无非是学籍管理上的事,户口、团组织关系什么的,你去一趟。”
耿东亮愣在那里,有几秒钟,知道系主任没有和他长谈的意思,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谢,慌忙退出来。仿佛一退迟了就会动摇了他的退学决心似的。
系主任关好门。插上。拿起了电话。系主任拥下七个阿拉伯数字,耐了性子在那里等候。
电话后来通了,系主任寒暄了几句说:“那头还顺利吧?”系主任拿耳机仔细听了一会儿,说:“你运气好,名额我是给你定下来了,能否办成,老兄你八仙过海吧。”
耿东亮的退学办理得极为顺利,称得上快刀斩乱麻。星期五的上午他就从学生处的办公室里取回了~大堆的证明了,所有的证明上都盖了公章,鲜红鲜红的,仿佛被狗咬了一口,圆圆的,留着的牙印,流着血。耿东亮拿着退学证明,户口关系证明,组织关系证明,一切都如此容易,如此平静,都有点不像生活了。耿东亮一时便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事情办成了,落实了,一股无限茫然的心情反而笼罩住了耿东亮。出于本能,耿东亮走到学校的大门口,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他的心中便不再是茫然了,而是反悔与后怕,眼泪说上来就上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一点预示都没有。他抬起头,看学院的大门门楼,辛苦了十几年才跨进来,跨出去居然是这样的容易,像羽毛在风中,无声无息地就飘出来了。耿东亮不敢久留,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口,用力整理自己的心清。他忍住了泪水,但伤心却忍不住。后悔这种东西居然是如此厉害,它长满了牙,咬住你就不再放松了。
难怪古人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发明这句话的人一定被后悔的尖牙咬了一辈子。
耿东亮走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那头“喂”了一声,耿东亮听得出,是李建国的声音。耿东亮喘着气,慌忙说:“是李总吗?”耿东亮自己都听出来了,自己口气怎么这么低三下四的,一副巴结的腔调,就好像反过来要求他了。耿东亮就是记不清哪一个关节弄错了,明明是别人求自己的事怎么反过来要求别人了。耿东亮稳住气息说:“李总,我办好了。”李总那边很平静,说:“什么办好了?”耿东亮说:“学校这边,退学的事。”李总说:“好。”李总说:“很好。”李总说:“我代表公司欢迎你过来。”耿东亮放下电话,再一次从口袋掏出退学证明,而这一次他没有能挡得住自己的眼泪。
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我的男高音。
逢人的都是好日子,九月十八就更是好日子了。“久要发”,听起来就喜庆,预示了一种良好的兆头。好日子就该派上好用场,自古就是这样。
李候风唱片公司与耿东亮的签约仪式就是在这天上午十时举行的。与耿东亮一起签约的还有两个女孩子,艺术学院三年级的民歌手舒展,省戏剧学校的越剧小生波麦。耿东亮一眼就看出来,她们也是刚从学籍管理簿上扒下来的。站相和坐相在那儿,一股子学生腔。然而学生腔归学生腔,毕竟是美人,站相和坐相就不一样了,又娇好,又宁静。尤其是彼麦,到底有才子佳人的戏剧底子,尽管静若秋水,但目光里头却是波光斓瀚的,一盼一顾就有了说不出的千娇百媚,站在哪儿都是风月无边。李建国总经理真的是好眼力,这样的女孩子光凭一张海报也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耿东亮和舒展、被麦对视了一回,点过头,脸却红了。这才是女孩子呢,从头到脚都是女儿态。
签字并不复杂,然而,张罗了三个预备歌手,好歹也是李建国总经理上任之后的一份成绩,有了成绩就必须有“仪式”。这是国情,原本就应该这样的。这一来签字就不能是签字了,而必须是“签字仪式”。李建国请来了总公司的头头脑脑们,董事长罗绣女士都赶过来了。这一来场面就纷繁了,热闹了,有穿梭与往来的人们。桌子上的水果和西瓜红红绿绿的,成了背景,气氛顷刻间就铺张又喜庆了。罗绣女士留了很入时的短发,一副亮堂而又持重的样子,显得驻颜有术与摄取有度。这一来年纪就显得模糊不定了,既像中年的上限,又像1中年的下限,说不好。罗绣走过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串人,他们的手上都端着林子,高脚杯里头的果汁或鲜红或碧绿,或橙黄或奶白,仿佛一大片抽象的花朵十分抽象地开放着,随玻璃的边沿不住地晃动。罗绣轻轻地点头微笑,用微笑表示祝贺与满意。她走到耿东亮的面前,仰起头,自语说:“好帅的小伙子。”又指着舒展司被麦说:“好漂亮的女孩子。”罗绣女士突然想起什么了,回过头,指着耿东亮对李建国说:“这不是晚会上的那个小伙子么?”李建国陪上笑,说:“是。”罗绣说“叫什么?”李建国说:“耿东亮。”罗绣又问:“多大了?”耿东亮说:“二十。”罗绣笑起来,说:“比我的儿子大。”耿东亮这时候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香水气味,从罗绣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很贵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