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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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师范大学的大门童惠娴感觉到有东西在小腿上爬。她知道是自己出血了。她站了一小会儿,推上车,往里走,步子迈得方方正正的。在儿子的同学面前一瘸一拐肯定会丢儿子的脸的。做母亲的走一步疼一步,全因为儿女的脸面。
穿过那条梧桐大道,拐过一排冬青,那就是亮亮的教室了。这是童惠娴第二次走进这所高等学府。第一次进来还是亮亮报到的那一天。师范大学里的学生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他们都是水里的鱼,一快一慢都款款有型。童惠娴站在儿子的身边,她将要把儿子送到“他们”
中间去了,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喜悦和哭泣的愿望交替着翻涌,女人做了母亲心里头怎么就没有踏实妥当的那一天呢。
但是教室里空无一人。童惠娴只好到琴房那边去。琴房的二层楼建筑显得很小巧,有许多小窗户,不同品种的器乐声都是从那些小窗户里传送出来的。
童惠娴走进琴房,过廊里很暗,只有出口与入口处的光亮,人就行走在一节昏暗之中了。
童惠娴的脑袋在琴房的门窗上伸来伸去的,没有见到亮亮。童惠妨把一楼和二楼都找过一遍,没有,只好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学生。童惠娴堆上笑,用那种主、谓、宾都很完整的句子开始说话:“耿东亮同学在这里学习吗?”
女同学斜了眼问:“你是谁?”
“我是耿东亮同学的母亲。”
女同学却把头回过去了,里面坐了一个男生,他的十只指头在钢琴上跳过来跳过去的。
女同学对男同学说:“他家里面怎么不知道?”
男同学笑了笑,说:“我怎么知道。”
童惠娴听到这句话便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他怎么了?”
“他退学了。”
“他人呢?”
“不知道。”
“他干什么去了?”
“挣大钱去了。”
“他人呢?”
“我是他同学,我又不是他母亲。”
童惠娴的双手一下子就揪住了女同学的双肩,失声说:“他人呢?”
女同学挣了几下,没挣脱。那位男同学却冲了上来,他的十只指头不仅会在琴键上跳跃,还会推操。他~把推开童惠娴,略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亮亮广童惠娴大声叫道,”亮亮片昏暗的过廊两头被她的尖叫弄得一片白亮。
琴房里混杂的琴声在这一阵叫喊声中更然而止了。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伸出一排黑色脑袋。
二楼的走廊上走下来一个人。是炳璋。炳璋走到童惠娴的面前,说:“我是炳璋。”童惠娴一把扑上去,高声吼道:“你们把我的儿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炳璋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烟瘴说:“他把他自己卖了。他不愿意从我们的肩膀上跨过去,他绕开了我们。”
童惠娴扯开嗓子,对着所有的学生大声呼叫道:“亮亮!亮亮!”
酒鬼在流血。他没有“过来”,耿东亮有些惊魂未定,他拉开门,冲了出去。耿东亮拖了一双半旧的拖鞋游荡在城市的子夜。拖鞋是酒鬼的,被酒鬼的双脚磨出了左右。夜安静了,道路显得宽广。整个城市全是路灯的颜色。路灯的边沿有几只飞蛾,它们三三两两的,使城市的子夜显得无精打采。耿东亮出门的时候像一只惊弓之鸟,现在安稳了,就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歇一歇。然而没有。这个子夜城市没有一个可供耿东亮驻足的地方。他只能沿着商业街的橱窗独自游走。耿东亮没有方向,商业街的纵度就是他的路程。
半空的高压氖灯给耿东亮带来了乐趣。在路灯与路灯之间,耿东亮的身影短了又长了,长了又短了。这个长度的变化成了耿东亮的唯一兴趣。他低下头,专心地关注着地上的自己。
但是这个游戏太累人,注视了一会儿耿东亮就感觉到困顿涌上来了。他只好抬起头,看橱窗。
橱窗里有肥皂的广告、洗发香波的广告、热水器的广告、内衣的广告、卫生用具的广告。这些广告的文字不同,但创意和画面只有~个:美人洗澡。许许多多的橱窗里都有美人在洗澡,该课的都课了,不该课的地方就是流水或泡沫。美人在微笑,美人的牙齿是出色的,皮肤是出色的,表情也是出色的,左顾,或右盼,自己和自己风情万种。洗澡,这个最隐密的个人举动,在子夜的橱窗成为一种公开的、却又是寂寞的行为。洗澡广告拓宽了城市人的生活维度,成为城市的美学效果或生存背景。女人洗不洗澡已经成了一个次要问题,重要的是这个形式。她们裸露的原因就是商业的原则。
无处可栖。这也不错。无处可栖是一种纯自我的感觉,正如疼痛,正如困乏,正如疲惫,它们提醒了耿东亮,这是“我的”感觉,而不是某个狗杂种的感觉。我对于“我”来说,无处可栖就有了切肤之痛,它具体,也许还有点生动。这不很好么?
出租车的司机到了深夜就会东张西望。每一双与他们对视的眼睛都有可能成为生意。他们关注独行人。他们放慢了车速,搏喇叭。耿东亮决意不去理会那些眼睛,尽管他非常想坐上去,在空调的冷风之中睡个好觉。然而他没带钱。他出门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这样也不错,他的双脚可以在城市之夜信马由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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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级饭店的门口有几个女孩子。他们在深夜像某种夜游的动物。她们的样子像女学生,她们的样子还像淑女。所有的人都愿意张扬自己的职业性,诗人喜欢自己像诗人,大款喜欢自己像大款。而这些可爱的女孩子不,她们不是淑女,可是她们最热衷于把自己弄成淑女。
她们穿着很干净的裙子,孤寂地行走在大厅门口。她们的目光与身体像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目光是凶猛的,捕猎的,而身体却又是懒散的,预备了被捕猎的。裙子很漂亮。不像裤子,中间有那样坚固的连接。裙子的中央地带宽广极了,容得下天下男人,容得下天下男人的全部器械。最关键的是,穿得下想象力与暗示性。裤子是什么鸟东西?裤子平庸。裤子结构复杂。裤子在子夜时分缺少当代性与城市性。裤子绝对不能构成当代的城市之夜。
耿东亮口渴了。想喝点什么,许多酒吧通宵地开着,许多茶馆也是通宵地开着。它们在门口挂上了小灯笼:24小时营业,或全天候营业。然而耿东亮的身上没有一分钱。人在没有钱的时候会格外地感受到钱的伟大与钱的狰狞。耿东亮渴极了。没有钱夸张了他的口渴。反过来也一样,口渴夸张了他没钱的印象。
钱是甘泉呐!
耿东亮仰起了脸,天上没有甘泉,天上下雨了。昨天晚上酒鬼说过的,天要下雨,他的左腿酸疼得厉害。真的下雨了。酒鬼说,人在唱歌的时候通着天,其实,人身上的致命伤痕同样通着天。致命的伤痕都有一种先验的能力。真的下雨了。
耿东亮站在路灯底下,仰起头,张开了嘴。雨不算小,但是对于解渴来说,它又近似于无。大雨使夜的街变得复杂起来了,天上地下全是灯,斑斑斓斓的,都不像现世了。像梦中的虹。
远处开过来一辆公交车,加长的,开得很慢。车身在摇晃,它在下半夜的雨中像一个赴死的绿林好汉。耿东亮爬上车,坐到后排去。车内并不拥挤,却很澳热,洋溢着汗臭与人体的馊味。但任何气味都不是永久的,你习惯了它,它就会自动消失。耿东亮利用三次靠站的机会把整个后排全占领了、他躺下来,拿两只拖鞋做了枕头。耿东亮困得厉害,却睡不过去。
他开始想象自己的城市,一边想象一边体验着公交车的拐弯,爬坡,下岗。他成了故乡的旅客,仔细详尽地体验着所有过程。每一个靠站他都可以下车,而每~个靠站和他又没有任何关系。耿东亮盼望着这辆公交车能向远方驶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公交车也许会停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公交车的命运就是围绕着一个固定的路途,然后,开始转圈。
耿东亮长叹了一口气。他听着车顶上的雨声,睡着了。
耿东亮是被一个男人叫醒的。男人的嗓门很粗,他用膝盖推了推耿东亮的跨部,大声说,“喂!喂!”耿东亮很困难地睁开眼,高大的男人一手拽着扶手,一手执了饭盒,盯着他,一脸的不友善。窗外的天早就大亮了,公共汽车正迎来了一天当中的第一个高峰。耿东亮坐起来,粗壮的男人紧贴着耿东亮坐下来,耿东亮感觉到他的身上热哄哄的气息。人越来越多,人多了售票员反而挤到人群之中喊票了。售票员瞟了一眼耿东亮,说:“买票了。”耿东亮只要把头侧过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售票员肯定会把他放过去的。但是耿东亮心虚,他眼怔怔地望着售票员,脸上居然变了颜色。售票员跨上来,为了保持平衡,她站成了丁字步。售票员说:“买没买票?”耿东亮老老实实地说:“没买。”售票员说:“补票,掏钱。”耿东亮像个学生似的站了起来,他的身上只有酒鬼的旧T恤与旧短裤,连一只口袋都没有。售票员说:“罚款十元,掏钱。”耿东亮看~眼四周,周围的人都一起看着他。耿东亮红了脸说:“我没带钱……”售票员立即就大起了嗓门,厉声说:“没钱你上车做什么?没钱你上车做什么?”售票员伸长了脖子对车前的驾驶员喊道:“存车!”车停下来,一车的人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耿东亮个子高,颀长的身高这时候差不多就是灾难了。售票员说:“下车!你给我下车!——好意思,这么大的个子!”
耿东亮一脸的羞愧,他就带着一脸的羞愧走下了公交车,差不多是逃出了公交车。他站上马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脚的。鞋还在车上,但公交车的车门已经关上了,似乎带了很大的怨气。售票员脑袋从窗口里伸出来,说:“好意思,这么大的个子!”
耿东亮光了双脚站在马路的边沿,狼狈极了。在这么多的人面前受了这样的羞辱,他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人在身无分文的时候羞辱随时会找上你的。钱这东西就这样,你越是身无分文时钱的面孔就越是狰狞。要不怎么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呢。
饥渴、困顿、羞愧,一起袭上来了。
这个意外的夜晚验证了一条最朴素的真理:钱是有用的。它不可或缺。
城市的早晨带了一股水气,环卫工人把它拾摄干净了,洒水车洒上了水,城市干干净净,以一种袒露和开敞的姿态迎接人们对它的精塌。耿东亮光着脚,像一个乞儿游荡在马路边沿。
回家只是一个闪念,很快让耿东亮打发了。耿东亮不是往前走,脚迈到哪儿他就算走到哪儿。
耿东亮走到民主南路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最直接的原因或许是想见一见李建国。李建国总经理好歹是他的学兄,先向他预支一点零花钱总是不成问题的。身上必须先有钱,这个原则不可动摇。钱是城市的空气,阳光,水;在城市,没有钱你就是一只苍蝇、跳蚤或蟑螂。
必须先有钱,这不是什么理论,它只是一种十分浅表的事实,迫在眉睫。
一辆宝马牌小轿车停在了耿东亮的身边,没有刹车声,而车窗也无声无息地滑下来了。
有人在车子里“喂”了一声。耿东亮没有留意,耿东亮再也料不到~辆漆黑猩亮的小轿车和他会有什么关系。但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手扶方向盘的女人。耿东亮认出来的时候脑袋里不由自主地“轰”了一下。是罗绣,总公司的董事长。罗绣没有开口,侧过身子打开了车门。
“进来吧,”罗绣说。耿东亮愣在那里,不敢说不,又不敢贸然进去,就这么愣了四五秒钟。
罗绣显然不耐烦了,搏了两声车喇叭。耿东亮慌里慌张地钻进了车子,车内的空调让他凭空凛了那么一下。
宝马牌轿车显然停的不是地方,一位交警走到小汽车的左侧,立正,打了一个很帅气的军礼。交警说:“您违章了,请您接受罚款。”罗绣没有看窗外,顺手就到皮包里去掏钱包,钱包里只是三五张信用卡和一些美钞。罗绣说:“记下我的车牌,一个小时之内我派人送过来。”罗绣把钱包摊到交警的面前,笑道:“你瞧,我只有美金,没钱。”
罗绣把汽车启动起来,开了十来分钟,停到中央商场的停车场,关掉发动机。罗绣抬起头,调整好右手上方的反光镜,耿东亮的一张股便呈现在镜子的中央了。罗绣说:“打了一夜的牌吧?”耿东亮想了想,说:“没有。”“喝花酒了?”耿东亮说:“没有。”罗绣就那么微笑着打量耿东亮,发现他的脸部轮廓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