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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蕲蛇被称为百步倒,言其毒性异常猛烈,常人被咬伤在走上百步的时间内就要送命,又称五步蛇,说咬伤之后剧痛难忍,往往只能走五步远就要一头栽倒。
这种说法固然有夸张之处,但乡民们不懂蛇咬伤的处理,在伤口没有清洗、血脉没有紧扎的情况下慌忙奔行,很快蛇毒就随血脉上行,扩散到全身,快速中毒毙命,即使侥幸保住性命也会留下不少后遗症。
像秦林这样被蕲蛇咬伤之后,自己做了几乎完美的前期处理,李时珍救治起来实在顺手无比,并且救治又及时,实是医学上非常难得的完美病例,所以他昨天查看秦林的病情之后十分高兴,喝了点自酿的药酒,和宠爱的孙女说了些得意的话,今天听说秦林醒来,又急匆匆地过来查看。
只不过自家人之间说的话,怎么可以和病人说呢,这不成了居功自傲、示恩卖好?青黛天真烂漫不通世故,李时珍却是很不好意思,老脸微红,对秦林拱拱手:
“小哥见笑了。犬子宦游巴蜀,留下这孙女在老夫膝下承欢,老夫可怜她父母不在身边,未免骄纵了些。”
李青黛轻哼了一声,朝秦林撇了撇嘴,又缩回爷爷身后,倒是不再说话了。
秦林赶紧道:“李神医太谦虚了,青黛小姐说的才是事实,没有你们相救,只怕我早就成了荒山上的孤魂野鬼。”
被陌生男子提到自己闺名,李青黛立刻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从爷爷身后探出头来,期期艾艾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哦……你偷听爷爷和我说话来着,真讨厌!”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娇声道:“不行,你知道我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快说出来,这样才公平!”
听得小姐问一个青年男子的名字,小胖墩陆远志和几个挤在门口的师兄弟都忍不住笑,这位师妹天真烂漫,太师父对她又向来骄纵,以致她竟不明白这样问有何不妥。
“胡说八道!”李时珍笑着把孙女拍了回去,若是一般书香门第的闺女根本不允许和陌生的青年男子见面,李家本是医生,没官宦世家那么讲究,这地方又是自家医馆之内,他才允许好奇的孙女跟着来,但她出言询问一个青年男子的姓名,确实就不应该了。
以李时珍的身份自不会让仆人、学生去翻秦林的包袱,没看见那张路引,当然不知道他的姓名,此时孙女提起他也就顺势问道:“那么,还未请教小哥台甫上下?”
秦林还是原来的说辞:“在下世居汉阳,姓秦名林字木槿……”
刚说到这里就听得“哧”的一声笑,和“咦”的惊讶声。
吃吃笑的是青黛,隔了片刻,陆远志和他的师兄弟们才恍然大悟,挤眉弄眼地跟着笑了起来,让秦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一脸惊讶的则是李时珍,他反反复复地打量秦林,沉声问道:“恕老夫冒昧,小哥可有身份凭证?”
秦林醒来已有了半个时辰,酸软无力的感觉开始消退,闻言他干脆翻下床,伸手去包袱里掏摸,取出路引和书信,恭恭敬敬地递给李时珍。
李时珍将路引略扫一眼就放在旁边,只把书信拿在手中细看,看着看着手就微微发抖,眼睛里泪水滚下来。
青黛捂住了小嘴,陆远志和一众师兄弟目瞪口呆,不知道李时珍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老友啊老友,没想到你竟先我而去,黄泉路上且慢行……”李时珍哽咽半晌,忽然神色肃然,对秦林道:“世侄孙且宽心,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秦林一头雾水,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李时珍抹了把老泪,紧紧抓住秦林的手臂:“难道令祖没有和你说明白就病逝了?老夫名时珍,字东璧,便是令祖的知交好友!”
第006章 木槿
从李时珍的口中,秦林得知“爷爷”秦实与这位大明医圣竟有非常深厚的交情。
原来二十五年前李时珍曾被武昌楚王府邀请担任正八品的“奉祠正”,主要负责医疗工作,当时秦实正在王府仪卫司任“典仗”,是个正六品的低级武官,两人相交莫逆。
楚王笃信道家方术,招请道士在府中开炉炼丹,搞得乌烟瘴气。那些道士们还胡说什么有病不需要医学治疗,只要虔心求神炼丹便能痊愈,炼成金丹还能成仙了道、白日飞升。
李时珍不信方术,屡次与道士互相辩驳,受到道士的联合排挤,期间秦实帮了他不少忙,但楚王一心求仙偏袒道士,他俩对此也无可奈何。
后来道士进谗言陷害,把炼丹失败归于府中有人对神仙不敬,矛头指向秦李二人。
炼丹不成升仙无望的楚王迁怒于人,李时珍是杏林名医素有清望,对他不能太过分,正好嘉靖皇帝下旨延请名医入太医院,楚王就推荐他去数千里外的京师太医院任职,等于一脚踢出王府,眼不见心不烦。
而秦实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虽是正六品,在重文轻武的大明朝却没有什么地位,王府仪卫司的武官更是如同家奴一般,楚王下令乱棍将他打出王府,直接除名开革。
秦实回到长江对岸的汉阳县老家,生活清贫,李时珍从太医院回到蕲州行医,经济上渐渐宽裕起来,便写信劝老友搬到蕲州,被好强的秦实拒绝,又托人带信带银子去,秦实却把信收下,银子一概退回。
提起往事李时珍好不唏嘘,说完对秦林道:“世侄孙既然到了这里,一切有我安排,总要不负秦实老友的重托。对了,武昌在蕲州上游数百里,怎么你没到蕲州城来找老夫,反而跑到下游方向的荆棘岭去了?”
秦林只好编了套说辞:“侄孙不想麻烦太世叔,准备沿长江而下,去江南做点生意……”
孰料话还没说完,李时珍面皮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就根根翘了起来,正言厉色地说:“胡闹!世侄孙,令祖信上说你素性顽劣,恐你踏入邪途,老夫还只当他管教过于严厉,今天听你如此说,倒是坐实了令祖的说法。想那江南烟花浮浪之地,什么秦淮河、西子湖的,烟花柳巷青楼画舫,年轻人去了岂不目眩神迷,一步错、步步错,将来还有个善了吗?”
陆远志众师兄弟望着秦林眉花眼笑,还有人朝他一挑大拇指……显然江南的青楼楚馆,在这群年轻人的想象中颇具诱惑力。
李青黛则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春葱般的手指在鼻上刮了刮,吃吃地笑:“不要脸,不害臊!”
秦林早已目瞪口呆,说去江南沿海本是因为那些地区商品经济发达,方便做点事情,不料李时珍竟然会错了意。
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李时珍就斩钉截铁地道:“世侄孙不必说了,老夫与令祖情同手足,他既然在临终前托我照料,老夫便于你有管教之责任,断不许你去江南胡作非为。好了,这张路引我收下了……刘全快过来,把路引送去州衙,拿我名帖找张吏目,替秦世侄孙在本州落籍!”
秦林傻眼了,李时珍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太世叔,还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这老头儿拿出太世叔的威风来,他当然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管家刘全拿着路引往州衙去了。
于是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留在了李家。
小胖墩陆远志已在李氏医馆学习三年,照顾病人挺有一手的,厨房又时不时送鸡汤、参汤,不出数日秦林的身体就恢复如常,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秦林带来的书信上要求李时珍给他谋个营生,李时珍便让他留在馆中学习医术,这个决定顿时叫医馆的学徒和伙计们对秦林羡慕不已。
陆远志告诉他,这李氏医馆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首先要三代家世清白,其次要本人好学上进,最后还要天资聪颖。
如此严格的条件,蕲州城内外想进医馆做事的人却快挤破头了。
原来李氏医馆的学生分为三等,最低一等是药铺伙计,在掌柜和熟手带领下辨别各种药物、熟悉药性,只要在李氏医馆做了五年以上,成了熟手,自有别家大药铺重金聘去做二柜头、三柜头,若是去中小药铺甚至直接当掌柜也不稀奇。
第二等是学徒,有入医馆旁听的资格,不过仍然要承担洒扫杂务和药铺的工作,李氏医馆的学徒已算神医李时珍的编外弟子了,学个五年八年,出师之后在荆湖地区城乡各处行医都不愁衣食。
最令人羡慕的则是医馆的正式学生,这就是大明神医李时珍的正宗嫡传了,只要学医有成,荆王楚王等各处王府都虚位以待,医术高明的说不定还会被推荐到太医院,那就是朝廷命官,光宗耀祖了。
只不过目前李家医馆招收正式学生的条件极其严格,包括陆远志和李青黛在内仅有六个人,秦林是第七个。
秦林从锦衣卫追捕的白莲教大师兄高豺羽那儿弄了不少金银,暂时不缺钱,对王府医官和御医这种没什么权力、纯粹伺候人、时不时还要受气的职位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任陆远志说得口水滴答的,秦林却不怎么动心。
不过他还没想好下一步做些什么,学的刑侦和法医技术在大明朝貌似没什么用处,造玻璃肥皂炼钢这些很有前途的工作嘛,他又不会。
前一世学的法医,和死人打交道多,和活人打交道少,对临床治疗只懂个皮毛,说起中医更是一窍不通,见识了李时珍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毒蛇咬伤的本事,秦林不禁对这位大明医圣的医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反正还没想好去处,留在医馆倒也无妨。
李时珍有六名得传医术的入室弟子,庞宪、瞿九思,以及他自己的四个儿子。
万历元年瞿九思考中举人就离开了医馆,长子李建中则远在四川蓬溪县为官,次子李建元和四子李建木都已考上秀才,分别在黄州府学和蕲州儒学读书,目前主持医馆的只剩下庞宪和三子李建方。
秦林在医馆学习了好几天,李建方和庞宪作为老师轮流来教学。
李建方为人有些严肃刻板,课后也不大和学生说话,拿起书本就走——陆远志说这位老师想学李时珍的例子进入太医院任职,所以忙着钻研医学典籍,对医馆的教学和日常诊疗工作不是很上心。
庞宪字鹿门,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他无论见了谁都是笑嘻嘻一团和气,目前医馆的工作主要由他承担。
秦林来到医馆半月之后,忽然连续三天李建方都没有露面,第四天又是庞宪讲课。听课的除了七名正式学生,还有不少旁听学徒。
老师在台上讲君臣佐使、寒热虚实,秦林则对着大字本皱眉头:他从小学的简体字,对现在使用的繁体字嘛,辨认倒也不太难,可写起来总是缺笔少画;再者并没有专门练习过毛笔,现在将一管笔握在手中,软软的笔头东一拐西一弯,写出来的字是七歪八扭。
现在秦林才知道那些穿越者凭借几句后世的杰出诗词文章就在古代考科举,不仅进士及第还要连中三元的故事是多么可笑了,单单是古人的毛笔书法你就拍马也赶不上……
“木槿!”
秦林突然间听见讲台上喊到自己的表字,恍惚间抬头应了一声。
满堂学生同时投来诧异的目光,有几个人已笑了起来。
庞宪拿书敲了敲桌子,斥道:“笑什么笑?”
接着他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往下念:“木槿,甘、平、滑、无毒,主治牛皮癣、痔疮肿痛、大肠脱肛、噤口痢、黄水脓疮……”
庞宪每念一句,底下就笑翻一群人,没办法,这木槿的主治功能实在是“很黄很暴力”。
秦林苦笑着揉了揉鼻子,他并不懂得中医中药,根本不知道“木槿”还是味中药,只因为要和路引相符,听起来也和原本的姓名合拍,便以“木槿”为表字的,也是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清醒之后第一次说出姓名,青黛会立马乐不可支。
这不是,坐前排的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又笑得不亦乐乎了,半晌后她转过身来,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朝秦林做了个鬼脸——率先发现这个名字的笑点,显然她为此很有点得意。
原本有点小郁闷的秦林,见了这夏花般灿烂明媚的笑容,登时心情变得一片明朗,笑着朝她点点头。
明季礼法森严,青黛能在此上学一则因为李时珍年迈,编纂本草纲目时在某些方面需要孙女协助,二则李家医学世家却非官宦世家,家规并不是太严,三则李时珍对孙女颇为溺爱。
但青黛也极少和师兄弟们说话,更不要说冲着别人笑了,秦林只点点头,她就害羞得不行,面红耳赤地回过头,再也不往这边看。
小姑娘轻轻拍了拍胸口,只觉得心如鹿撞。
大部分人并没有瞧见这瞬间发生的一幕,但秦林不知道自己的侧后,已有一道阴狠的目光射了过来。
台上庞宪被自己逗乐,嘴角也忍不住上翘,笑嘻嘻地问道:“秦林,你既以木槿为表字,可知道这木槿如何药用么?”
陆远志这些天已吃了不少秦林请的包子、叉烧,见他被老师叫起来,情知他回答不出,多半要被老师责罚。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