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第6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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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季驯眼睛里忽然泪花闪烁,声音也颤抖起来:“秦将军,你为了潘某的治淮大业,为了两淮父老不受水患之忧,不惜抬棺死谏,午门外身受三百廷杖,皮肉俱烂,碧血横飞,不亚于苌弘化碧、望帝啼血,如此忠诚高义,实乃举世所罕见也,请受潘某一拜!”
说罢潘季驯就双膝一屈,深深的拜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秦林忙不迭地双手扶他,老脸倒是红了半边,自己骗廷杖终究还有些私心,比较起来,潘季驯才是真正赤胆忠心爱国爱民。
还没把潘季驯扶起来,却见黑压压的人群矮了一截,淮河两岸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全都长跪不起,火把闪烁的火光照耀下,他们眼睛里热泪滚滚而下。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高声道:“秦将军为救我两淮百姓,生生受了三百廷杖,先贬琼州,再贬蒲州,是以一人性命保全我万万人性命也!”
“秦将军功德无量,俺们没啥报答的,请收下这点心意吧!”村妇举起了竹篮,里面是热滚滚的煮鸡蛋。
不仅是鸡蛋,老百姓带来的东西很多,焦黄的煎饼、成串的炸小鱼儿,自家千针万线纳的鞋子,全都往船上抛,往官校弟兄的怀里塞,往漕帮纤夫肩上挂……
这些东西虽不值钱,百姓们却已经竭尽所能,捧出了一颗颗滚烫的心。
陆远志、牛大力和所有的官校弟兄都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个个意气昂扬,只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光彩荣耀,就算秦长官不能官复原职,咱们跟着他永不叙用,只要有了今天,这辈子都值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呀!”甲板上的白霜华,身体竟在微微发抖,秦林得到万民拥戴,并非用教义去蛊惑煽动,而是得到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拥戴,即使是她这位白莲教主也自愧不如。
她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人群之中,一个手足被艰辛生活过早磨出老茧的男孩子,陪着母亲把两双绣花鞋垫送给锦衣官校之后,他远望着万民景仰的秦将军和潘大人,曾经凶光毕露的眼睛显出了崇敬,自言自语道:“原来朝廷也有秦将军和潘大人这样的好官,并不都是贪官污吏……”
当夜,白莲教主吐故纳新运功做完大小周天,像以前那样来到甲板夜观天象,忽然又惊又喜:七杀星光芒潜消,已经重安于位。
第853章 函谷关
白驹恰则来空谷,青牛早已出函关。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巍巍雄关脚下,滔滔黄河浪奔浪涌,不知淘尽了多少千古英雄气,古老的关城历经了两千年的沧桑,如铁雄关却锁不住天命改移、盛衰兴替,定都关中的历代王朝,暴秦、强汉、盛唐尽随雨打风吹去。
雄关漫道,十余名骑士信马由缰的缓缓自关东行来,为首之人年纪二十多岁,穿件紫色的团花员外袍,骑在马背上左顾右盼,满脸贼忒兮兮的坏笑,活像个土财主家的浪荡少爷,唯独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打量那古老的关城时,些许精光一闪即逝。
“瞧你那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花花大少呢!”白霜华对秦林嗤之以鼻。
“我这叫紫气东来过函关。”秦林很不知廉耻的提着衣服抖了两下,当年老子过函关紫气冲霄,咱们秦长官追慕先贤——其实是他昨夜在客栈听人提及,才换了件紫色的衣服。
一行人在徐州登岸改走陆路,沿着商丘、开封、洛阳、渑池之间的官道逶迤西行,路上见识了不少中原古城的风貌,先过崤关,再过函谷关,函关以西就是表里河山的关中之地了,从风陵渡过黄河,北岸便是蒲州地界。
秦林在函谷关前勒住马,只见关城废旧不堪,砖石斑驳不知是哪年月的古董,几名巡检司的步弓手吊儿郎当的站在关下,两个税丁懒洋洋的斜靠在关门洞里。
见秦林看个不休,一名税丁高声叫道:“兀那客人,有货只管来交税,东看西看作甚?”
秦林跳下马,拱手问道:“几位校尉,敢问这关城为何如此破旧?鼎鼎有名的函谷关,看起来都快要垮塌了。”
税丁听他呼为校尉,倒也有几分受用,笑道:“老爷在这里守了十几年,你倒是头一个这么问的,关城修不修是官府的事情,咱管他作甚!”
对答惊动了关内,一名青衣纱帽关吏打扮的中年人缓步走出,飘飘然有出尘之态,朗声道:“大明朝定都京师燕云之地,无须像汉、唐那样固守关中,而大明之宿敌在漠北,要守也是守北面的雁门关,这函谷关自然形同虚设了。”
哦?秦林眉头一挑,他刚才也就随口问问,没想到小小税吏竟熟知天下兵势,实在叫他刮目相看。
“受教了。在下秦木槿,敢问先生高姓大名?”秦林留了个心眼,毕竟这里靠近蒲州张四维的老窝了。
关吏笑笑,“在下尹宾商,号为白毫子,湖北郢中人,不愿考那死脑筋的八股文,所以效法先祖在这里做个关吏,闲来游历关中形胜、塞北风物,倒也悠游自在。”
白耗子?秦林忍住笑,道声久仰久仰,和他慢慢攀谈,心下越发惊讶起来,这人对兵法韬略的理解竟相当精妙,阴阳互生、奇正相济,似乎不在戚继光、俞大猷之下。
尹宾商大约是在函谷关呆久了,很长时间没遇到谈得来的,碰上秦林这么个能谈兵的人,只觉相见恨晚。
“原来先生是尹喜之后,必是以道家之学融汇兵法了。”白霜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运功放粗了声音。
秦林一拍脑门,这才晓得了此人来历,当年老子骑青牛过函关,被关令尹喜苦苦挽留,只好写下五千字道德经才飘然过关,尹宾商就是尹喜的后人,这渊源可够长远的。
尹宾商心情极好,走到里面去,捧出一部书来,封面上写着《白毫子兵》,秦林翻开看看,只见开篇明义就写道:自古不谋万世者,不足某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秦林和白霜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这人或许还欠缺实际练兵的经验,但对兵法韬略的理解,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
“两位不是什么普通客人吧?”尹宾商突然凑近了低声问道,颇为狡猾地笑了:“若是寻常商贾,岂能看懂我这《白毫子兵》?木槿兄身带杀伐之气,煞气之重神鬼辟易,双目熠熠有若电光,想必就是贬谪蒲州的锦衣秦太保!”
哦?秦林眉梢一扬。
白霜华双脚不丁不八,暗暗将第八层白莲朝日神功运到巅峰,不动声色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又是何人?”
“眉目如画、英气勃勃,杀气不亚于秦太保……”尹宾商打量一番,笑道:“夫人一定是魏国公府那位将门虎女了!”
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白霜华嘿嘿一笑,悄悄收了掌力。
呼……尹宾商长出一口气,他早已汗流浃背,连腿弯儿都有点发软了,不管什么兵法大家,他现在手中可没有一兵一卒,魔教教主要取他性命那是再容易不过。
“尹头儿,这是你的客人?该收的税我们还是要收噢!”一名税吏见秦林和尹宾商说个不休,不耐烦地提醒他们。
尹宾商不好意思的笑笑,他这个关吏是管函谷关钥匙和关城维护的,捕盗有巡检司,收税有盐税关,各司其责。
秦林也没什么货物,就是随身行李之类的,交税也交不了几个钱,无奈那税吏鸡蛋里挑骨头,搜查得格外认真,认定他们要走私什么似的。
几个巡检司的兵丁就偷偷笑起来,收税的赵头儿嫌姓尹的碍手碍脚,想把他挤走,故意落他面子呢。
白霜华秀眉一皱,白莲教主杀掉的明朝官吏不知有多少,也不在乎多宰几名税丁。
秦林赶紧把她拉住,免得她乱发飙,教主大人的危险性太高了。
得儿得儿马蹄声声,伴随着车轴的吱吱嘎嘎,从东边行来一大伙商队,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尽头,拉车的牛马骡子呼哧呼哧直喘气,大车满载着沉重的粮食口袋,每只长口袋都有五尺长两尺宽,被粮食塞得满满当当,白花花的米从缝儿里泄了出来。
“哟,四爷您回来啦!”税吏和兵丁顿时满脸堆欢的迎上去,朝着商队领头的一名大汉点头哈腰。
那大汉坐在一辆大车的车辕上,生得方面阔口,穿件白布褂子敞胸露怀,胸口大黑痣上长着一撮毛,神情十分倨傲,鼻子里哼了两声就算答过。
明明粮食和别的货物极多,税吏却根本没有征税的意思,站在道旁不停地媚笑,任凭商队长驱直入。
秦林稍一打量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厮明知故问,大声问那税吏:“老兄,你这就厚此薄彼了吧,为啥要细细盘查我们,这个商队有许多货物,却不去收他们的税?”
“瞎了你的狗眼!”税吏跳起来三尺高,指着为首大汉所乘的车儿,两边插着旗帜: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
第854章 风陵渡
“少师府,中极殿大学士张……”秦林一字一顿地念着旗帜上的字,装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蒲州张凤磐相公府上的,失敬失敬。”
白霜华心道:张四维又有什么了不起?她粉面微寒,就待出言呵斥,却见秦林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争执。
怕了?税吏狗仗人势颇为得意,似乎点出蒲州张凤磐相公,勉强能奉承到张府的商队,自己脸上就极有光彩了。
车队为首的大汉正好路过,听到秦林与税吏的对答,转过脸把他瞧了瞧,朝地上啐了口:“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乱嚼舌头,收税,便是我们捧着银子缴税,只怕没人敢收!”
税吏换了嘴脸,单看谄媚的笑容简直比侍候亲爹还孝顺,连声道:“那是,那是,莫说少师府,单凭曹四爷的面子就值万两黄金,提什么税不税的,也只有乡下来的土包子才不懂!”
这人说话夹枪带棒,依着陆远志、牛大力的脾气就要发作起来,不过看看秦林神色从容不迫,似乎心中早有计较,两人只好暂且忍耐。
尹宾商却轻轻点了点头,暗道秦林分明不是屈己从人之辈,隐忍不发必有所图,正应着兵法上“不怒而兴兵”的宗旨,示敌以弱、欲擒故纵,实乃枭雄之才也。
曹四见秦林不出声,只道这乡下土包子被吓得不敢说话,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攒促车马渐渐走远。
“看样子。蒲州张府的货物,从来都不交税嘛,呵呵。”秦林自言自语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尹宾商叹口气:“大明朝的老规矩,借副官衔灯笼就是官眷车队官眷船,从不作兴缴税的,以前至少进士才有这个资格,近年来好些举人都借旗号给人行商……另外还有投献土地、荫庇庄丁种种弊端,长此以往,赋税不入府库而入巨室,朝廷财源枯竭。民间生计疲弊,恐将为国之大患哪!”
打官衔旗号免税的事情,秦林早已知道,他几年前从蕲州去南京吗,就是借锦衣百户的官衔名号,就免费坐了一趟茭白船,人家还好吃好喝招待呢。
张四维府上打着官衔名号行商,就是钻这个空子,虽然规模大、漏税多。但毛病出在朝廷制度,不在张府本身——这也是刚才秦林没有发难的原因之一。
不仅张家,故大学士马自强马家、前宣大总督兵部尚王崇古王家,这些关中、三晋之地的达官显宦,同时都是富商巨贾。张居正推行俺答封贡放开边境贸易是出自公心,而当年王崇古、马自强赞成此事。就或多或少带那么点私心了,作为晋商他们可以和蒙古人做生意嘛,而且是免税的,想不大赚特赚都难啊!
用后世秦林熟悉的话来说,官宦免税是体制问题,倒也怪不得张、王、马哪一家。
可听说投献土地、荫庇人口,秦林就惊讶起来:“张江陵清理田亩,王国光编制《万历会计录》,难道关中之地没有推行吗?”
尹宾商笑了:“关中巨室盘根错节,江陵相公也要倚重朝中的张四维、王崇古、马自强等辈,地方官就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前几年新政推行时还要敷衍一下,江陵相公身故后蒙冤,新政泰半被废,连敷衍的功夫都可省下了。”
秦林一声叹息,他曾听张居正、张紫萱父女还有徐文长提过王崇古、马自强,对他们的能力,尤其是边廷上指挥筹划的能力还是极为推许的,称为能臣干才,可惜他们在涉及自身利益时……
毫无疑问,秦林如果和蒲州张家作对,他的对手绝对不止是当今首辅大学士张四维。
让陆远志和税吏交涉,秦林自己就与尹宾商谈天说地,从他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中豪门世家的掌故,而尹宾商先以所著的白毫子兵来请教,又试问天下局势,秦林以自己的理解一一作答。
最后,尹宾商掩卷叹道:“江陵相公欲以新政重开盛世,可惜天不假年,长星竟而陨落,陛下重用张四维、严清,尽起旧党赵用贤、吴中行、王用汲等辈,中兴之势为此摧折,不知秦将军以为,这天下还可收拾么?”
秦林略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