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医卫-第7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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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松既有骄傲的实力,也有骄傲的资格,背靠辽东李家这棵大树,就算一时蛰伏,迟早有出头之日,像他这样的人,现在的秦林还不可能留为己用……
秦林笑嘻嘻地踏上一步,与李如松行了平礼,不亢不卑地道:“将军言重了,什么秦一枪,也就在这都门之中纵横捭阖,挣得些许浮名。将军父子在边关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声威,那才叫做如雷贯耳。”
徐文长在旁边揪着山羊胡子偷笑,秦督主这话说得漂亮,老夫那徒弟就吃这套。
可不是嘛,秦林如果刻意折节下交,反而近乎虚伪,对李如松这种骄傲的人来说无异于侮辱,相反,他要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李如松又不是戚继光,非得在边镇上杀敌报国一展平生之志,人家搞毛了一拍屁股回辽东,混吃等死都能继承老爹李成梁的宁远伯爵位,何况李家在辽东和藩镇差不多,有老爹提携,李如松沙场建功的机会还能少了?
秦林这般说,就把李如松摆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意思是你李家在辽东是大拿,但在京师里头,还是我秦督主的“浮名”要稍微管用一些。
果然李如松听了心头一松,本来有些勉强的笑容也变得自然了许多:“哪里哪里,督主过谦,末将在辽东亦曾听闻督主大名……些小礼物不成敬意,秦督主随手赏人吧。”
李如松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礼单,双手呈给秦林。
这“薄礼”的分量可有点重,辽参十斤、东珠一斛、鹿茸百枝、貂皮百张,秦林接在手里就暗笑,看来李家打仗厉害,捞钱的本事也不差。
秦林自是来者不拒,笑嘻嘻地收下礼单。
“都是爽快人,你们俩就别客气啦,我老头子晒在太阳底下,熬人油呢?”徐文长打个哈哈,又居中寒暄两句,委婉说了李如松的处境。
李如松对徐文长颇为感激,暗道还是徐老师偏帮自己这徒弟。
殊不知徐老头子早把徒弟出卖了,在秦林跟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只差把李如松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给抖搂出来……
抿了几口香茶,秦林就带李如松去找朱应桢、徐廷辅、常胤绪这群勋贵子弟,李如松格外感激,他李家虽然崛起很快,但和正牌勋贵还差着不少,宁远伯的招牌还远远比不上定国公、怀远侯,能和这些武勋世家结交结交,不管是对李如松本人,还是对整个李家都有益无害。
徐廷辅一群人在天外天大吹大擂,设席面借口请常胤绪,实则招待秦林,结果看到秦林没带徐辛夷,倒带了个虎虎生威的李如松。
瞧着众人颇为惊讶,秦林笑着抖了抖衣袖:“怎么,就不许本督甩开你们那位大小姐,也洒脱一下?”
“哪、哪能呢?”徐廷辅格外高兴,凑上去小声道:“小姑姑没来,愚侄庆幸还来不及。”
常胤绪也哈哈地笑,比起动不动挥拳头瞪眼睛的徐大小姐,秦林可随和多了,他睁圆了牛眼:“大小姐没来,咱们正好闹一闹,我说秦兄也是的,干嘛把头母老虎带着?”
登时就有人笑起来:“小常,你敢把这话当着督主二夫人说一遍?仔细你那几颗门牙!”
众位小公爷小侯爷笑成一团,大家伙互相吹牛打趣,言语中颇为推许秦林和徐辛夷,却没人理会秦林带来的李如松,就连向来随和的朱应桢,也只和他哼哼哈哈了两句就扭过头去。
武勋贵戚骨子里有股傲气,李家在辽东再怎么牛逼,武勋世家眼中到底还是个暴发户,上不得台盘。话说回来,哪怕是秦林呢,若非娶了徐辛夷,最多也就和二愣子常胤绪拉拉交情,不可能和这么多勋贵打成一片。
秦林早料到会有这般局面,冲着众位勋贵大声道:“我辈安居京师享福受用,全赖李将军父子在外厮杀征战,列位说,该不该敬他一杯?”
从来武无第二,这句话一说就戳到勋贵们的软肋——他们虽是武臣身份,却都没真正上过战场。
常胤绪立马跳起来,举起极大的一只海碗,满满的盛了一碗酒,不怀好意地递到李如松眼皮子底下:“秦老哥说得对,来,我敬你这碗酒,是带把的就一口干了!”
一大碗二锅头,十个人有九个受不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叫李如松出洋相吗?
李如松微微一笑,顺手接过酒碗,脖子一扬咕咚咕咚就喝了个精光,将海碗稳稳地放回桌上,脸不红手不抖。
众勋贵面面相觑,全都看得直了眼,那可是一整碗的二锅头啊!
秦林窃笑,又拍拍手:“有酒无舞,甚为无趣,闻得李兄从辽东带来各族歌姬舞女,何不请来见识见识?”
李如松略呵呵腰:“如督主所愿。”
胡茄声声,羌笛阵阵,悠扬空寂的乐声铺天盖地而来,一座天外天仿佛变成了塞外草原,接着楼板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蒙古、朝鲜、女真等等各族美女轻歌曼舞走入,不但身段窈窕、容貌姣好,每人身上都珠玉琳琅,珍珠、黄金、百宝装饰,极尽奢华。
小公爷小侯爷们全都咋舌,他们要这么富丽堂皇,却也不算难,但要找到这各族美女,那就不大容易了,没想到李如松也是同道中人啊!
辽东李家,打仗如狼似虎,享乐也穷奢极欲,李如松这个“官二代”的脾气,与冠军侯霍去病颇为相似。
徐廷辅端起了酒杯:“没想到李兄也有这般潇洒风流,来来来,小弟敬你一杯!”
李如松很快就和勋贵们打成一片,酒酣耳热之余,对秦林更为感激。
秦林并不居功,言语一如平常,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服李如松,恐怕做梦都梦不到,凭此和东李结个善缘,将来在辽东有一臂助,已经相当满意了。
勋贵们胡天胡地,秦林酒过三巡就回到家中,正瞧见徐文长在收拾行装。
“我那族侄已经到了。”徐文长告诉秦林。
对徐文长这位族侄,秦林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徐老头子说过,这个年轻人也就是比较勤奋好学而已,请他来做个周旋于迎来送往、劳形于案牍之间的幕府清客罢了,反正出谋划策的事情有张紫萱——开玩笑,张居正的家学渊源,谁还能胜过相府千金?
不过好歹是徐文长推荐的人,秦林给老先生面子,请新来的徐先生花厅相见。
徐先生颇为年轻,只有二十几岁,是个白面微须的小生,形貌温文尔雅,见到秦林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稍稍有点迟疑。
徐文长招招手:“子先贤侄,你还不来拜见秦督主?”
徐先生赶紧上前,长揖到地:“学生徐光启,拜上东翁。”
徐、徐光启!秦林眼睛瞪得像对二筒,嘴巴合不拢来,连声道:“你、你是徐光启?徐老头子的族侄?”
徐文长怪眼一翻:“有什么奇怪的?他是松江徐,我是山阴徐,中间就隔一座杭州湾,联宗排下来,子先正是我族侄。”
没什么,没什么,秦林摇摇手,感叹世界真小,利玛窦,徐光启……他坏笑着拍了拍徐文长:“老头子,你可以走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第二天清晨,徐文长带着青黛赠给的诸般补药,徐辛夷率女兵缝的一件皮裘,张紫萱送的江陵太师亲笔批点过的一部《吕氏春秋》,骑上快马,偕三五从人,朝着北方扬鞭而去,并不留恋这京师的十丈软红,因为草原上有位痴心守候的青丝红颜……
第982章 入我彀中
徐光启二十四岁,已经娶妻生子,万历九年他二十岁时考中秀才,第二年应举名落孙山,因为家境贫寒又遭逢灾害,他只得抛下妻儿老小,去福建、广东替人做幕宾。
像徐光启这样没什么名声,又只是秀才身份的文人,也只能设馆教几个蒙童,或者替官府做低级幕宾,而且收入相当微薄,穷秀才那个穷字是跑不掉的。
徐文长知道这个族侄有几分才华,但此时徐光启声名不著、才华未显,老头子也只是纯粹照应族中晚辈的意思,让他到秦林这里来做个迎来送往的清客、整理卷宗的文案夫子,每年支二十四两纹银的薪水,就已皆大欢喜。
徐光启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上有老母在堂,娇妻青春妙龄,幼子嗷嗷待哺,偏生家里一贫如洗,能在秦林这里安安稳稳的干下去,是他目前最大的期望,而预支一笔薪水,解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年轻人毕竟脸皮薄,徐光启觉得徐文长替自己引荐,已经帮了不小的忙,实在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毕竟他们只是同族,并非嫡派近支。
所以等到徐老头子离开之后,徐光启才准备把要求提出来,可开这个口又实在不好意思,他在秦林的书房外面徘徊良久,也没迈出关键的一步,以至于亲兵侍卫都开始怀疑这个新来的徐先生,是不是在图谋不轨。
侍卫们投来的怀疑目光,更增添了徐光启的窘迫,要不是家里实在需要一笔钱,他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徐先生有事吗?”从书房中传来秦林温和的语声,他早就看见徐光启在门外犹豫徘徊,之前从徐文长那里了解到此人的处境,偏生又这么面皮薄,不禁心头暗暗好笑。
徐文长那么厚脸皮,装疯卖傻撒泼发狂样样来得,这个脸皮薄的徐光启,真是他族侄吗?
一句问话倒是给了徐光启台阶,他抬脚走进来,深深长揖到地,结结巴巴地道:“东翁在上,学生、学生叨扰了。”
秦林揣着明白装糊涂:“安排的住处还满意吗?本督只怕些许粗茶淡饭,慢待先生了。”
“哪里哪里,光启数年间颠沛流离,置身督主府中,恍如人间天上。”徐光启说到这里,情知不开门见山是不行了,咬咬牙,又一记长揖作下去。
秦林诧异:“徐先生这是?”
徐光启红着脸:“得督主青目,实乃光启三生有幸,学生却有个不情之请,寒家困顿,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愿预支半年薪水以安家室。”
“这有何难?”秦林大笑,双手扶起徐光启,立刻让人叫陆远志来,支给徐先生半年薪水。
陆胖子捧着五十两纹银,屁颠屁颠地送到书房。
徐光启反而不敢接了,讪讪道:“当不得这许多,只消预支半年薪水足矣。”
“这就是你的半年薪水嘛!”陆远志莫名其妙。
徐光启更加摸不着头脑,怔怔地望着秦林。
秦林似笑非笑:“京中居,大不易,徐先生高才,难道值不得百两一年?”
徐光启恍若梦中,陆远志已将银子塞进他手里:“拿着吧,秦督主有钱得很,咱做弟兄的也得帮他花花,先生不必和他客气!”
“东翁待学生如此,学生、学生实不知……”徐光启感动得热泪盈眶,再次冲着秦林作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那袖子底下打着好几块补丁。他只是个科举不利的穷秀才,满天下车载斗量,哪怕同族的徐文长都没像秦林这样高看他,此刻心情之激荡真是非比寻常。
陆远志知趣地退了出去,不晓得这徐光启有什么本事,总之秦林这是要拉拢他,嘿嘿,秦督主这手段,越来越像戏台上的曹孟德啦!
在徐光启面前,秦林态度格外和蔼可亲,年轻的秀才不禁暗自思忖,都说东厂督主多么可怕,一会儿锯人头、一会儿开膛破肚,见了面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明明就是位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嘛!可见三人成虎,人言不可尽信。
再看他书桌上,一大叠文牍等着批阅,分明就是位呕心沥血扶保社稷的大忠臣。
秦林一边批阅东厂送来的文牍,一边和徐光启拉家常,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年乙酉科乡试,徐先生回去应举吗?秋闱将近,如果先生有意应举,下个月也该南归了。”
“这、这不大妥当吧?”徐光启言不由衷地说着,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个读书人不想金榜题名,从此鱼跃龙门?而且照着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幕宾要归乡应考,主人都是热情相送、不得留难的。
但是,徐光启刚到秦林这里,又预支了薪水,如果再提回乡应试,未免太不知趣……就连徐文长的意思,也是叫他这一科不要去白费力气。
事实上,徐光启先后五次落榜,直到十几年后的第六次乡试才考上举人,可他现在并不知道啊,只要有机会,就心痒痒的,总想去试试。
没想到秦林格外善解人意,笑道:“徐先生正当青春之年,怎么可以蹉跎蹭蹬?先歇息几天,下个月本督给你东厂的火牌,你可以使用传驿回乡应举,不耽误事儿。”
徐光启这次是真正感激莫名了,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情,大恩不言谢,他下定决心将来不论如何,都要报答秦督主这份恩义。
秦林又问道:“令族叔徐老先生乃心学嫡传,不知徐先生治学以何为主?”
“学生愚昧,于科举正道上功夫不深,反而喜欢百家杂学,所以壬午科乡试名落孙山。”徐光启说着就非常遗憾,其实他相当聪明,在家乡便有神通才子之称,可惜对八股文章的兴趣远不如百家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