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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花之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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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前月下吹着竹笛倾诉心中的苦闷和忧伤。
  而这样的老屋以区区一万元钱脱手了,失去了,连同祖父提一袋熟透的李子送我远行的曾经的脚步,连同祖母为我从火盆中扒出烫手的烧土豆的曾经的慈爱,连同母亲印在糊纸土墙上的纳鞋底的身影,连同看书时烧焦我额前头发的油灯火苗和乡间少年无奈的笛声。回想起来,我的老屋、我的故乡早就开始失去了。三十年前失去了灌木丛中扑棱棱惊飞的野鸡和鹌鹑,二十年前失去了树枝绿叶间躲藏的一串串山葡萄,十年前失去了飞进堂屋在梁上筑巢的春燕、在杏树枝头摇头摆尾的喜鹊,甚至麻雀也因农药而绝迹了。如今采石厂的石子又砸穿了老屋可怜的屋顶,砸碎了装满记忆珠子的旧青花瓷罐,砸在了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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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曾去祖籍蓬莱寻找更古老的老屋,寻找更久远的故乡,去了好几次。然而,早已无人可问无迹可寻了。县城也与想像中的相去甚远了。没有青砖灰瓦,没有古寺旧祠,没有一街老铺,没有满树夕阳。满眼是不入流的所谓现代化建筑和花哨的商业招牌,满耳是呼啸而去的摩托车声和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黄昏时分,我几次怅怅地登上蓬莱阁。举目南望,但见暮霭迷蒙,四野苍茫;放眼西北,惟有水天一色,渺无所见。浮上心头的只有那两句古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如此这般,作为祖籍的故乡早已失去,生身的故乡又随着老屋的失去而彻底失去。是的,老屋的失去,使我失去了故乡,因而失去了根据,失去了身份。原本我的身份就迷失了一半,在乡下我是城里人,在城里我是乡下人。现在又成了城里迷失故乡的乡下人,由此走上不断追问乡关何处的人生苦旅。
  
感念流星
有感于一种美——流星之美。
  那大约是我们视野中最短暂的美。纵然一现的昙花,相比之下也不知长多少倍。而它,出现即意味消失,发生即指向终结。忽然而来,倏然而去,几乎是一种没有过程的美、没有逗号的美,没有滞留的美——瞬间之美,美在瞬间。
  第一次见到流星是什么时候呢?
  我曾是个极度沉默寡言的孩子,平均一天说不上一句话。较之朝朝暮暮的现实生活,我的快乐更多地来自铅字和遐想。看见山,想山那边有什么;看见路,想路的尽头有什么;看见天边的晚霞,想晚霞的另一侧有什么。晴朗的夏日,晚饭后时常仰卧在房后的柴草垛上望着夜空遐想。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三面环山,山上是人工松林或野生的柞木,前面是不很开阔的平川,四周是那样安静,空气是那样清新,天空是那样深邃,星星是那样晶莹。一次正仰望之间,忽见一颗流星倏地划过眼前的星空,曳一条银灿灿的弧线向另一侧划去、坠去,宁静的天幕仿佛被它划痛了裂开一条通路。多么神奇、多么美丽的瞬间啊!我的思绪也像流星一样飞向邈远的天穹。我在想,这颗流星来自何处、奔向何方呢?在这各就各位安分守己的星群中为什么只有它离开伙伴、离开集体急匆匆独自出行呢?是因为它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而被星妈妈星爸爸赶出家门,还是它自己执意奔向未知的远方?……
  夏去秋来,多少年过去了。我由少年而青年、由青年而中年,在我迫近半百的那年,想不到又同那颗流星相遇了。那是我回乡探亲的一个仲夏之夜,一个没电的夜晚。月亮还没爬出东山,星星格外密格外亮,爆玉米花一般忽一下子爆满山村黛蓝色的天幕,除了偶尔传来的蛙鸣和松树间的风吟,四下里别无声籁。一种微妙的预感促使我站在院前老柳树下久久仰望夜空。在我望得有些累了刚要转身回屋的时候,忽然,一颗流星粲然划过头顶。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一时分,还是那条弧线,还是那颗流星。可是我的思绪、我的心情不同了,没了当年的纯真浪漫的遐思,一股莫名的寂寥、怅惘和苍凉淹没自己的心头。我想,自己本身就是那颗流星,形单影只,行色匆匆,正宿命般地扑向人生最后一个驿站——是不是天堂我无从知晓,但那肯定不会再是旭日东升朝霞满天的地方。也就是说,经过了三四十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流星的归宿。
  想来,我的祖辈们便是流星,曾从齐鲁蓬莱故土流向广袤的关东大地。许多年后我又成了流星,从关东大地遥遥流向多彩的岭南古城,其间一度跨海流向东瀛岛国,而后一个急转弯流回祖籍山东半岛,流到半岛最青翠的地方青岛。我还会继续流星的行程吗?天底下还有比青岛更青翠的岛城吗?即使有,人家会像山东乡亲这样慨然接受我这个不安分的、并且早已不年轻的宇宙尘埃吗?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颗流星,各自以璀璨的弧线划过漫无边际的天宇,装点故国以至人类文明寥廓的星空。在某种意义上,人恐怕惟其是瞬间的流星而得以永恒。我蓦然心想,假如孔老夫子不是如流星一般在春秋时期的苍穹稍纵即逝而长驱划入今日星空,那么,作为举世闻名的大教育家,他未必只照例收一条小干肉( 束修 )便诲人不倦乐而忘忧。更尴尬的情形是,他很可能因为没有系统性专著或长篇学术论文评不上教授职称。而那样一来,他能否被尊为“圣人”势必打个问号。不妨说,瞬间成就了伟大,成就了辉煌,成就了神圣,成就了永恒。
  生为男儿,我何尝不想在这世上留下一点点痕迹,哪怕是流星的一闪。然而身为文弱书生,既不能留下彪炳青史的武功,又不能留下泽被万方的政绩,惟有白天黑夜在黑板上稿纸上涂鸦而已。而涂鸦能够在一闪之际定格为永恒吗?
  无论如何,我更怀念第一次见到的流星,或者莫如说怀念第一次见到流星时的心情,而那大约永远地消失了。
  
愧对自然
家住麦岛,背靠浮山,清晨爬山几乎成了我白天粉笔灰晚上爬格格生活中惟一的休闲和乐趣。但有两个爬山最佳时节我不得不忍受有山爬不得的痛苦。
  一是槐树花盛开的时候。多美的槐树花啊!远望如绿海碧波中的白帆,近观如身披婚纱的少女。我散步的山路上又恰好长着大小许多槐树,细看之下,那一串串玲珑剔透的||乳白色小铃铛噙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晨风吹来,清香四溢,赏心悦目,沁人心脾,别提有多惬意了!然而不出一两天,她们便惨遭摧残:或枝丫凌乱,或骨断皮连,或披头散发,或拦腰折断,地面残枝败叶,一片狼藉——有人大摘特摘槐树花或吃或卖去了。我亲眼见到一个男子爬上树去猛砍树枝,顷刻间树就身首异处,叫他别砍了他也不理。还有一次见一个衣着颇为入时的中年妇女正往树上挥舞镰刀,我忍不住上前劝阻,不料她娥眉倒立,一字一板地甩过一句:“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得得!眼不见心不烦,只好等槐树花开完了再爬山。
  二是金秋送爽候鸟南飞时节。爬山路上,鸟儿或三两啁啾树间,或单只惊起草丛,或成群掠过晴空,心头不禁生出难以言喻的欢欣和遐思。然而偏偏有人以网鸟为乐趣。一次正壮着胆子“偷”拆鸟网时突然冒出一个壮汉满脸凶气朝我挥拳头。不用说,论笔头他不是我的对手,论拳头我显然敌不住他。百无一用是书生,赶紧灰溜溜逃下山去。如此这般,只好等鸟飞完了再爬山。
  最佳爬山时节却有山爬不成,眼睁睁望山兴叹,滋味真是痛苦。痛苦之余,我开始思忖现代人是不是太傲慢太自私太贪婪太残忍了,是不是有负自然愧对自然。
  古人可是打心眼里珍惜和热爱自然风物的。当西方人还一门心思在大理石上捣鼓维纳斯性感而丰腴的裸体的时候,晋齐二谢就已洒脱地吟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和“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山水佳句了。爱花者,如苏东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惜鸟者,如陶渊明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大气者,如李太白的“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山水诗文,名篇叠出,如繁星在天,璀璨夺目,表现出古人善待自然的博爱情怀和“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而今人不知何时转而崇尚“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开始向大自然大开杀戒。湖泊是大地的眼睛,而六百里滇池活活被糟蹋成了浑浊发臭的白内障;草原是大地的肌肤,而人们仅仅因为“发菜”与“发财”谐音便将呼伦贝尔大草原挖得体无完肤风沙四起,如今正因“冬虫夏草”可用来滋补身体而在青海高原草场掘地三尺;江河是大地的||乳汁,而今长江干流的污染段已达73%,东坡先生的“卷起千堆雪”成了对白色污染惊心动魄的描摹;森林是涵养||乳汁的源泉,而今砍伐的刀斧已向唐古拉山逼近,致使江河雨季浊浪排空樯倾楫摧,旱季河床见底四野嗷嗷待哺;动物是人类的朋友,而今无数飞禽走兽落入人口,有的餐馆甚至把美丽的孔雀关在笼子里任人点杀……
  应该说,我们这个民族一向讲知恩图报,却不知何故,惟独对大自然这个无私供养我们的最大恩人恩将仇报!试想,假如天空没有飞鸟只有波音747,地上没有花木只有摩天大楼,水中没有游鱼只有塑料瓶,晚间没有星光只有霓虹灯,那将是一个多么乏味而恐怖的世界!
  
青岛的喜鹊
日前,弟弟从松花江畔送父母来青岛小住。岭南塞北海内海外漂泊半生,从未把父母接来身边。加之弟弟急于回去上班,于是我推开案头杂务,兴冲冲当起了“导游”。身为青岛市民,自然有义务维护青岛美好形象。灰头土脸的地方一概敬而远之,专往前海一线八大关等“花边”地带引导。导得父母和弟弟一双眼睛不够使的样子,一致称赞我“来到天下第一等好地方”。两天“误导”下来,我问他们青岛什么最好,也是因为正巧眼前有喜鹊飞过,母亲和弟弟指着喜鹊说喜鹊最好。母亲说老家那边别说喜鹊,连麻雀都没影了。几天后我去租的房子那里看父母,母亲还是喜滋滋望着草坪上树枝上的喜鹊说喜鹊好。“老家往天上看啥都没有,”母亲说,“以前啥都有。往柳条沟里一钻,扑棱棱飞起好多好多鸟。”
  母亲说的情景我也深有记忆。我是东北平原边上的半山区长大的。小时候,天上不但有喜鹊、麻雀,还有乌鸦和春燕,甚至有布谷、有黄鹂、有老鹰。看见小燕子优美的身姿滑进堂屋在梁上筑巢,看见喜鹊落在房后祖父栽的杏树上“喳喳”欢叫,看见麻雀们在河边刚泛绿的柳树间往来嬉闹,即使小孩子心里也充满春天到来的喜悦。“喜鹊登枝”,既是经典的窗花图案,又是寻常的晨夕风景。
  其实——也许遗传关系——我也格外喜欢喜鹊。虽然它的叫声算不得婉转,但形象绝对可爱:体态丰满匀称,毛色黑白分明,升空时长尾巴潇洒地一甩,落地行走两脚像弹钢琴,极有抑扬顿挫的韵律美。而往杏树花、樱花、槐树花之间或合欢树上一落,更是风情万种相映生辉,满怀欣喜、一缕乡愁都随之定格在那一瞬间了。我实在想不出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撩人情思的美妙镜头。
  说起来,我是1999年初秋从工作了一二十年的广州跑来青岛的,几个月后广州那所颇有名气的大学率先实行岗位津贴制,随即亮出劝归的“杀手锏”:你的津贴算下来每月可是四千七哟,乃外语系“首富”,立刻回头还为时不晚!你别说,这招还真灵,毕竟当时整个收入才一千挂个小零头,不由我不心动。但稍顷我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回敬道:广州清晨能去开满槐树花的山上爬坡吗?晚间能在洒满夕晖的海边散步吗?广州有喜鹊吗?
  不知青岛选不选“市鸟”,极想投喜鹊一票。在日本,喜鹊已有“县鸟”之誉——佐贺县的县鸟。说来也怪,喜鹊只在佐贺县这个小县生息,绝不飞出县界。我在与佐贺县相邻的长崎县生活了三年之久,硬是见不到喜鹊。见到最多的是乌鸦。去年在东京,东京乌鸦就更多了,郊区多,城里也多,甚至成群结队飞过银座上空,让我切切实实明白了“黑压压”一词的来源。说实话,清早一出门就有大嘴乌鸦冲你脑门“呱呱呱”三声,确乎让人扫兴。抛开民间说法不论,即使从美学角度来说,也全然比不上“喜鹊登枝”给人的感受。樱花时节去上野公园,但见白灿灿的樱花树上落了一层黑压压的乌鸦,倒也黑白分明,蔚为壮观,未尝不可以说是赏心悦目。
  不过话又说回来,青岛的喜鹊队列中点缀几只乌鸦怕也不坏——就像一群眉清目秀的窈窕淑女之间有两三个魔鬼身段的非洲美女,岂不又多了一番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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