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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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是由衷希望早日攻城的,但北京城高且厚,上面大炮成列,真要攻打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开封就把李自成耗得半残,何况北京呢?眼看就要毕全功于此役,能少些死伤也是好事。只要得了北京,大军南下难道还会有什么阻碍么?
已经封侯封伯的将军们也不愿意攻城,马重僖的前车之鉴仍在,谁都不想眼看着大功告成之前战死沙场。而且他们最初杀官造反,那是因为活不下去,现在各个都有家室儿女,田宅广厦,若是战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哪怕是明知有人逃跑,李自成也没下令追击。他相信只要得了北京,拿到了崇祯帝的逊位诏书,江南势必能够传檄而定。
朱慈烺可是时时刻刻都准备好了逃跑,重要人物和国宝也已经送到了天津。现在每多一个时辰都是赚来的,非但意味着有更多的财富运出北京,也意味着陈德率领的工兵营有更多的时间修筑野战工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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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公,您怎么亲自前来了?”王之心在中堂迎接王承恩,话虽热络,神情却是冷淡得很,显然心中有事放不开。
王承恩穿了便服,除了没有胡子之外,就和一个富态的乡绅没有什么区别。他自顾自坐了,道:“殿下听说公公身子不爽,让咱家来问问,可要找青衫医来?”
王之心连连摆手摇头。
青衫医在军中就像是活菩萨一样被人供着,在民间的口碑也是极好。然而在京师权贵之中,青衫医却是满门抄斩的代名词。谁都没忘记去年大疫时候,只要被青衫医围住洒了石灰的人家,可是没一口能活着出来的。
虽然京师大疫因此得到遏制是不争的事实,但恐怖的记忆仍会延续许多年。
“我这是心病,不是青衫医能治的。”王之心捂着心口,好像真是痛得厉害。
王承恩嘿嘿一笑:“无非是为了一些黄白之物。公公,不是咱说,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执着呢?”
“哎呦呦!”王之心好像痛得更厉害了,整张胖脸缩成一团:“我说王公公呦,咱们都是断了根的人,除了黄白之物,还能有个什么念想呦。”
王承恩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跟定了皇爷,难道还没再聚回来的时候?”
“你都捐了?”王之心诧异道。
王承恩点了点头,认真道:“都捐了。那日经刘老公提点,咱家是看透了。”
“陛下就没问你,这些银子怎么个来路?”王之心不信。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内廷首富,但王承恩这样的大太监也绝不会少到哪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是在潜邸时就跟着崇祯的,十几二十年下来,看着年轻的皇帝三十不到就熬白了头,难道就没一丝愧疚?
然而崇祯几次劝募,王之心只敢捐出两万两,正是因为他明白一个根本道理:自己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如果失去了皇帝的宠信,自己就什么都没了。而拿出一大笔来历说不清的银子,这完全是招惹皇帝的猜疑。给银子,自己会完蛋;不给银子,大明又不见得真是只缺这几万两?两害相权,自然是不给银子的好。
“现在是千岁爷主事。”王承恩略有落寞道:“不过千岁与万岁不同,却是个胸襟豁达能容人的。他非但没有怪罪我,反而还给了我一张文书。”
“什么文书?”王之心问道。
“知道公公要问,特地带来了。”王承恩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扯开袋子,从里取出一张黄绸纸,一眼可知是宫中用来写圣旨的。
王之心取过这张不是圣旨的圣旨,展开读了一遍,惊诧问道:“殿下还给你利钱!”
王承恩点了点头。
王之心不相信,又读了一遍。可上面分明写着:十年期满,可凭此证收取本金十万两白银,并利息两千两。
十万两银子随便存在哪个钱庄、商行,一年都能有两千两的利息。但这事却不能从银子上着想,要想到这是皇太子以皇帝的名义给的凭据,虽然利钱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但十年后这十万两白银可就是见得了光的干净钱了。
“我可是将一家一当都卖了,换成银子交给千岁爷。”王承恩收回十万两的收据,小心翼翼收好。
“你就不怕……”
“怕?呵呵。”王承恩笑道:“就算让我花十万两买上面那几个字,我也乐意。”
王之心这才想起来,这凭据前面还有两行字,是夸赞王承恩公忠体国,勇赴国难的。别的不说,光这个评价就注定王承恩能以忠义的形象出现在史书上。
“老哥啊,”王承恩凑了上去,声音中充满了蛊惑,“闯贼那边说得好啊,三年免征不纳粮,还按人头发五两银子……我倒要问一句,他那钱粮从哪里来?还不是从你我这样的人手里抢的么!你若是留下,这些银子铁定是要改姓的!”
王之心心头滴血:哪里只是银子的事?还有这地产呢?这豪宅呢?城外的庄田呢……
“咱们文不能科举入仕,武不能提剑上阵,除了皇爷的恩宠还有什么?”王承恩缓缓说道:“这东西李贼能给你?他能信咱们?就算他也要用太监,肯定也不是咱们这些前朝故老啊。多半最后落个南海子净军的结果。”
“容我想想……”
“来不及想了,殿下恐怕拖不住闯贼了。”王承恩道。他见过运送库银的大车,四头骡子才能拉动。王之心一向有首富之名,有个几十万两是理所当然的事。这要运走的话,岂不是又是好几天。
王之心忍着心痛,环视自己的广厦豪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捐!我全捐了!”
第195章 吹沙走浪几千里(28)
王之心一下子捐出了五十万两,果然不愧他内廷首富的美名。在他和王承恩的带动下,宫中大太监纷纷解囊,将手里的银子换成了“国难债”。总共两百万两银子,全部以借债的形式由皇明朱室承担下来,给出凭证,约定十年为期归还本利。
朱慈烺以十万两为标准,给出百分之零点二的年息。每少一万两,就减百分之零点零五的利息。不过太监们很清楚,自己买这个国难债并不是为了吃利钱,而是买一个既往不咎,携手共退的承诺。
让朱慈烺诧异的是,他不小心抛出来的小数点概念,竟然被这些太监无师自通,没有解释就被理解了。而且还是按照一百份里一份的十份之一如此标准的逻辑顺序理解的,然后换算成厘、毫这样的传统单位。这不能不从侧面证明,只要涉及到钱的问题,某一类人就能表现出惊人的理解力。
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在没有大卡车的情况下,朱慈烺肯定无法将这些贵重金属运走。
唯一能做的,就是花钱。
朱慈烺以高价收购了北京城里的骡马牛羊,甚至还买到了少量的骆驼。这些活物更容易运输带走,其中一部分在天津就会被消耗掉,剩下的则用海船运到山东,作为基础建设的主要动力。
至于剩下的银子,则被堆积在了承天门前,名为“买命钱”。
“闯王进京之后,总有军纪不好的营伍要烧杀抢掠,这些银子就是皇太子留给闯贼,买百姓平安的。”
北京城里大街小巷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常能引人一阵唏嘘。城里人并没有受到加派的苦,想想崇祯皇帝多灾多难,却没为难过北京城里百姓,也是颇有同情。
李自成终于失去了耐心,拼着围城三个月,也得动手结束这场天下归属之战。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军攻打北京城。北京城里听得炮声隆隆,只以为交战激烈,其实全是大顺军的火炮。那几门架在城头的红夷将军炮,一声都没有发。
……
“是道非常道,
在家已出家。
相将一片石,
飘渺白云遐。”
张缙彦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的炮声,眼中只看着这首五言绝句。这是他往年参佛所写下的遁世诗,现在看看却还不如当初金榜题名就挂冠而去,或是参佛或是入道,何必惹上这身龌龊。
“老爷!”家人冲了进来:“听说陛下南幸,好多人家都走了!”
张缙彦缓缓闭上眼睛,道:“走?能走哪里去?这天下转眼就是大顺的了。”
“那咱们怎么办啊?老爷!”家人手足无措。
张缙彦猛地心跳两下,几乎要冲出了胸膛。他猛然站起身,脸上浮出一丝狰狞:“既然你们要走,那我就送你们一程!来福,点齐家人,随我走!”
“去哪?”
城门!
大明兵部尚书张缙彦,开门献城。
北京城经历了大半夜的炮战,再次归于和平。
北京城里的百姓在帽子上贴了“顺民”两字,家门口排了香案,上书“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迎接李自成进京。
李自成身穿蓝衣,头戴毡笠,在一干文臣武将的拥簇之下骑着马从德胜门入城。看着御道两旁跪迎的百姓,李自成无比满足。这个当年的驿站马夫,终于骑着高头大马,仰视着承天门。他想起自己喂马扫粪时的麻木,也想起了丢了驿站差事后的茫然,更想起了率兵横行,最终被打进商洛深山的落魄……而如今,他意气风发地站在这里。他是这里的主人,是这个天下的主宰。
忽然,李自成开弓引箭,劲簇直中承天门的门匾。他哈哈大笑,在御道上策马奔驰,直往禁中去了。
……
“老子晕得很!官兵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罗玉昆坐镇军中,一拍大腿,跳了起来。他刚得到军报,山东总兵刘泽清率兵从临清南下了。
临清是运河商贸的枢纽之地,繁华不逊江南。虽然临清几经劫难,最近刚刚被满洲人血洗劫掠,但因为它优越的地理位置,并没有像其他州县那样变成死地,而是再次聚拢人烟,眼看着又恢复了起来。
当然,这与富家豪门流行扎寨自守也有关系。他们在山里暗自建了土寨,招募乡勇看守,贼来防贼,官来拒官,谁都不认。这便是“小乱住城,大乱住山”的道理。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所以即便临清被人洗劫,大户们也总能有口元气恢复。甚至因为小商贩们家破人亡,他们还可以多赚一笔。
而阳谷县,就在临清州正南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罗玉昆受命去打兖州府,抄没鲁王的家产。现在才走到的东平州,刘泽清就抄了他的后路。这种顾头不顾尾的行军作战方式倒的确符合闯营的一惯形象,但罗玉昆可做不到李闯那般的洒脱——老营被人端了就端了。
阳谷县现在就是罗玉昆的老营。来投军的流民,青壮者编入军中,老弱妇孺都留在阳谷。若是阳谷围,老营被破,本军的军心也就可知了。
罗玉昆抱怨道:“老子好好的官兵,让徐惇那贼厮带成了贼寇!格老子的,他拍着胸脯保证官兵不敢打我,结果呢!别个抄我后路去了!虫子,你说现在咋子办?”
虫子的本姓陈名崇,也是内书房出身的文化宦官。他是东宫第一批训导员,这回被派到到了川军这边担任营训导官。罗玉昆本以为这个“训导官”是个监军似的角色,开头还好吃好喝供着,没两天便发现其实所谓训导官就是个文书,根本不用给什么好脸色。
因为陈崇胆子小,男人的那话又佝偻萎缩如同一条小虫,还不小心被罗玉昆看见过一次!罗玉昆从此便以“虫子”称他。
陈崇却知道训导官名为官,实际上却是要忍气受辱的角色,加上的确性子太软,便真的应下了这个别号。
“这个……咋子办呢……”陈崇陪笑道:“罗总爷,我脑子笨,要不让殿下给您配个作战参谋来?他们都是脑子好使的人。”
罗玉昆瞪了他一眼:“你洗我脑壳嗦?”他顿了顿又道:“也莫得其他法子,总得回头先把这刘泽清干掉,否则兵士逃都逃光了。”
罗玉昆领的五千川兵虽然战斗力堪比边军,但善战的士兵和能够领兵的军官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是五千跟在大将身边耳濡目染的家丁,可以毫不费力地撑起五万大军。然而这些川兵中许多还是头次出川,连口音重些的官话都听不懂,如何去当军官。
所以罗玉昆也只能跟着闯营学,将这五千嫡系编为中营,又将流民编练成前后左右四个营,挑选几个能撑场面的老川兵过去当营官,打仗的时候只能靠人海涌上去……当然,进入山东至今,罗玉昆的大军还没打仗。
那些因为违反军令而被处斩的人,比敌人还多。
听说阳谷被官兵围剿,兵士中有家室的不由担心。他们并不都是山东人,还有河南、河北逃来的外省人。所谓人离乡贱,在一个口音不同的环境里很容易被官兵抓出来。还好罗玉昆下令回防阳谷的命令下达及时,否则肯定会有一大波逃兵潮。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北京城沦陷的第二天,罗玉昆带领着三万人马——其实还不止——回到了阳谷县。他好歹是跟秦良玉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