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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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么?”崇祯轻笑一声:“那个董氏找到了么?”
“回圣上,奴婢可以确定,千岁爷绝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董姓女子。”陆素瑶言之凿凿道。
“算了,等他好些了,皇后会亲自去问他的。”崇祯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嘴角也不由咧开了些。
——这个儿子,比自己的期望似乎还要好许多,真是皇天所赐啊。
崇祯心中暗道。
……
得知皇太子已经可以视事,身为人母的周皇后迫不及待地前往皇太子“寝宫”。她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病重时不能探望的说法,不过为了不妨害儿子,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朱慈烺也是才知道,原来病重的时候身为皇帝皇后是不能探望皇子的。
据说当年崇祯皇帝就是不信这个邪,跑去探望了重病在身的皇五子慈焕,结果皇五子就薨了。这回朱慈烺重病,从帝后到懿安皇后,都不敢贸然探视,只让袁妃去看了两回,并命内侍时刻传报消息。
周后到在朱慈烺卧榻旁的绣墩上坐了,拉出朱慈烺的手,轻轻摩挲,柔声问道:“好些了么?可想吃些什么?”
朱慈烺其实已经大好了,诚如喻昌预言的那般,今早还下了床,活动了一番筋骨。考虑到让周后有个心理过渡,免得她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这才躺在床上让满足母亲的心理需要。
“好多了,”朱慈烺的声音也没之前那么嘶哑,“儿臣已经让厨下准备了糖米粥。”
周后点了点头,欣慰道:“你小时候但凡有点不舒服,我就给你喝糖米粥,喝两顿就好了。”
——那是我从小注意活动身体和营养均衡。
朱慈烺心中暗道,不过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虽然是这辈子的生身之母,但朱慈烺总觉得没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这或许是因为四百年的代沟实在太大了的缘故。
“你那时候还缠着娘给你讲苏州的故事,硬要学苏州话,阿还记得?”周后笑道:“转眼就这么大了……不会缠着为娘啦。”
“儿子总是要长大的。”朱慈烺说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有时候他很难从哲学上分辨:到底是朱慈烺拥有了一个后世的记忆,还是前世的自己抢了朱慈烺的身体。
甚至还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幻觉,但这些幻觉恰恰与现实发生了重叠。就像重力原本不存在,每一次砸下来的苹果只是因为概率。——这是朱慈烺前世结束前,物理学界最前沿的理论。
“春哥儿,你在宫外,可遇到过什么令你难忘的女子么?”周后问道:“放心,这是咱们娘俩儿的贴己话,真要看上了也是人之常情。”
“儿子在宫外就是在军中,莫说难忘的女子,就是女子都罕见。”朱慈烺笑道:“母后,儿子还不急着大婚,起码也要等光复了北京才行啊。”
周后心中一颤:看来儿子看上了个不匹配的人家。她便道:“只要是家世清白的女子,娘便去帮你说。”言下之意,若是身家不清不白的,那还是断了这层念想。
所谓不清不白,尤指歌妓!
她虽然没见过真正的歌妓是什么模样,但田妃就是被一群歌姬调教出来的,以此观之可知这种女人最会魅惑男人,绝不能让其进门。
悲剧的是,似乎儿子在外面最可能接触到的就是这种妓女。想儿子从未经过人事,气血方刚,心性不定,被这等妖冶女子迷惑了也是大有可能。
想到这里,周后脸上不自觉地就浮出一层冰霜,紧紧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不知道母后为何突然变脸,心道:我这般孝顺,还有做错的地方么?刚才的问答也是标准流程,就算真有喜欢的人,也不能跟母亲坦白呀。按照礼数,应当先由母亲的身边人传话,试探出母亲的意思,然后才能亲自与母亲说。
“那你之前病中,喊的董氏又是何人?”周后严肃问道。
“董氏?儿子根本不认识董姓女子。”朱慈烺一脸茫然:“我病中喊的……是叫什么名字?”他非但确定今生不曾结识董姓女子,也想不起来前世有过姓董的红颜。作为一个工作狂,他对人的记忆方式不是容貌和姓名,而是所处的职位、办事能力以及性格特征。
“袁妃来探视你时,亲耳听见你在昏迷中还嘟囔着‘董氏妃’。”周后当即摆出人证:“若是这董氏果然出身清白,温良恭孝,便是立她为太子妃又有何不可?你且老实与为娘说了吧!”
“董氏妃?”朱慈烺在口中过了两遍,暗道:莫非是我昏迷中喊的“董事会”?
如此一想倒是了然。
“是‘东师废’吧?”朱慈烺不可能跟皇后解释“董事会”,生硬套道:“昏迷时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想来是袁妃听错了。”
周皇后没有疑心,只觉得鼻子一酸,当即就要哭出来一般。她轻轻别过头去,让泪珠滚落地上,没花了脸上的妆,故作镇定又回过头道:“你莫急,有你父皇撑着,这国家垮不了的。”
——是啊,别说是皇父这正牌子的天子,就是那些藩王,只要不作死就能撑个十几二十年。
——然后呢?然后就能逃脱身死国灭的下场么?
朱慈烺叹了口气道:“母后,父皇在太平时当为圣帝明王。只是眼下这局势,却是父皇应付不过来的。”
周后闻言一怔,心中只觉得自己应该发怒。就算再纵容儿子,也不能让他学得无君无父、诋毁天子!
然而她嫁给崇祯二十年,与皇帝丈夫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一体,对丈夫的能力和性格也是洞若观火。
她深信朱由检若是生在百姓之家,也能因自己的才能高中进士,成为一代名臣。然而作为皇帝,却是不肖二祖。
无论是太祖还是成祖,都有做大事的果决,绝不会因为一点虚名而犹豫再三。说得更直白点,要想成就丰功伟业,该狠心时候就要狠心。在这点上,丈夫更多的是表现出妇人之仁来。
同样,母亲与自己骨肉必然有超乎常人能够理解的感应,周后就好几次察觉到儿子与她之间存在那堵冰墙。
那种冰冷刺痛的感觉,甚至一度让她半夜惊醒。直到朱慈烺出宫,她才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成大事者必然有非常之处。而儿子的非常之处,就在于思虑周到,斩钉截铁,能舍能忍。
朱慈烺看着母后突然发怔,也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连忙找补道:“父皇仁爱百姓,古来少见。有道是慈不掌兵,只是这条上,儿臣便得替父皇奔驰沙场,清理天下。”他笑了笑又道:“等天下平静,方才是父皇的用武之地。”
周后抿嘴不语,心中掠过流行内宫的记账法,那是给她感触最深的“变革”。只是改动了格式,便化繁杂为简约,一切都一目了然。光是这点,陷在泥淖中的皇帝就做不到。看似他聪明非凡,不被臣下欺骗唬弄,事实上却降低了自己的地位,陪着大臣们玩起了党争的游戏。
甚至不是作为棋手,而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待你好了,多与你皇父聊天解闷,他也苦得很。”周后越说越轻,眼中含泪:“英庙老爷有土木之耻,但丢了祖宗陵寝的,你父皇还是第一个……”
“娘您放心,等儿子好了,就是闯逆和虏丑病入膏肓之时!”
(卷三 水雷屯 终)
卷四 山水蒙
第306章 神君一来疫鬼却(1)
左守义缓缓在地上匍匐前进,不敢有太大的动静,甚至连根小草都不愿压倒。他身上披着一层棉布,布上是用鱼胶黏上去的石块和土块。这种伪装能够让他在寸草不生的地方看上去像堆乱石,从而不至于太过显眼。
原本东宫侍卫营的探马在林中用一种挂满了树枝的伪装服,但出了山区之后,显然不能再用。若是让饥渴的流民突然见到一团绿色,十个人里有九个会上来拔一把,看能不能啃进肚子。
在漫长而谨慎的匍匐之后,左守义从腰侧的鞓带上取出一个千里镜,小心翼翼放在眼前,观察对面的东虏兵。
在千里镜的镜头里,东虏兵各个都剃着秃头,脑后有一根如同老鼠尾巴的小辫子,时不时晃动着。
——真丑。
左守义心中暗道,缓缓转动着镜头,很快就清点出了东虏人数。坐着大口啃肉的东虏兵有六个。在一旁负责烤肉、送菜、休息的东虏兵有十五人。看他们都是穿戴着铁甲,不过显然在地位上有很大的区别。
左守义仔细看着这两拨东虏甲兵的区别,终于让他发现那些坐着的东虏兵牙齿脏得发黄,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化外野人。那些充当仆役的甲兵,虽然一样剃了头,但容貌上还是汉人,丑也丑得能够接受。
左守义找到了满洲真夷的旗帜,白边红底,是镶红旗的旗帜。这支镶红旗人马正是叶臣部,如今山西最大的一支满洲真夷部队。
那些汉军打的却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绿色旗帜。
左守义在脑中将八旗旗色背了一遍,确定不曾有过“绿旗”,心中颇为诧异,同时也不免将其与娼家男子戴的“绿头巾”联系起来,暗道:或许是东虏看不起这些投降的汉人,用头顶绿旗来羞辱他们。
观察结束之后,左守义再次循着来路倒退回去,仍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天上的斜阳隐没进了云层之中,烧得云彩如同着火一般,也为左守义打了掩护,好让地上的爬痕不被东虏兵发现。
左守义退回了村子后面的一道沟里,那里有两个身穿土褐色短衣的青壮年正在啃饼。两人见左守义回来,连忙起身迎道:“左大哥!可探明了么?”
左守义收起伪装布,扑了扑脸上的灰土,上前接过水袋,仰头喝了一口,道:“二十一个鞑子。其中六个是镶红旗真夷,还有十五个是汉兵,不过打的却是绿旗,恐怕是新的营头。”
另外两人一个年过二十,另一个看起来却只有十六七岁。
左守义喘了口气,等凉水落入腹中,冰凉清爽。他又道:“看那架势今晚他们是不打算走了,咱们得偷偷绕过去,要是让他们发现了,难免落得那些村民的下场。”
“那些村民怎么了?”年纪小的瞪大了眼睛:“全被杀了?”
“还有几个女的,怕是要留下过夜用的。”左守义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那年纪大的不由攥紧了拳头,额头上渐渐浮出一股青筋,低沉道:“咱们得去救她们。”
“救她们?”左守义不以为然:“就咱们三个,怎么救?”
那年纪小的叫了起来:“施大哥,咱们是探马,打探完军情就得回去报告主官,否则是要砍头的!”
那姓施的探马瞪了他一眼,道:“等天黑之后,我摸进去将他们一刀一个杀了!你们若是怕死,先走就是了,权当没有碰到我。”
探马外出打探,根据环境不同,会编成一到三人的小组。施心笙正是单独一人打探敌情,在返回的路上碰到了这左守义和新兵李二三。虽然三人决定一起走,但原本就是两队,分开行动同样符合操典规定。
“怎么可能没碰到……”李二三嘟囔道:“回去之后啥时候走的哪条路,见了什么人,都要上报,一对就对出来了。”
左守义踢了李二三一脚,叉腰站着说道:“探马在外面碰上敌军探马,也是一样要生死搏杀的。为啥你们东宫探马一开始给闯贼压着打?就是搏杀之道没人家精通。那些闯贼探马你们以为是啥人?那都是九边的夜不收,跟蒙古人杀出来的精锐!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让你小子开开荤,还推三阻四的。”
李二三颇为不服,却给左守义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嘟囔着挑刺道:“啥叫你们东宫啊……是咱们,咱们东宫!”
“这帮鞑子在这里过夜,一不派探马侦探四周,二不在屋顶设立岗哨,三没有将这破口堵住,显然是松懈得当自己在姥姥家呢!不杀真是对不起老天爷。”左守义啐了一口。
口水落地,瞬间被尘土包住,变成了泥球。
施心笙眼睛一亮,也不说独自去摸黑杀人的话,斩钉截铁道:“左大哥,你说怎么干?兄弟听你的!”
左守义看了他一眼,道:“咱们两个人去杀二十一个,这是一对十。”他顿了顿,又道:“咱俩不是头天出来当探马,都知道世上没说书先生说的那种以少击多的神人。兄弟不得不问一句:你为啥就那么想要杀他们。别多心,事前英雄提刀拉稀的人我见多了,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临阵开溜。”
施心笙咬着牙,眼中喷射出一道仇恨之火,缓缓道:“崇祯十三年,东虏兵杀到我们的村。我们一个村子三百多口人,被杀的杀,被掳的掳,最后他们还放了一把火。等我回去,连家人的尸骨都找不到!我早在投军的时候就发了誓,只要当了军官,我就要去山海关杀鞑子!现在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怎能放过他们!”
左守义抿嘴一笑,随手捡起一块尖石,三两下在地上画出一个简图。他道:“这就是咱们现在藏身的干沟,从这过去有道山梁子,大约三丈高。”左守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