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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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就是十人团了。”朱慈烺道:“太祖和成祖时候的锦衣卫都有密探在军、民之中潜藏,直到宣宗之后,锦衣卫才渐渐收拢。如今的锦衣卫,就连河北都懒得去,早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我是信不过的。”
锦衣卫官职在明早期就被当作了奖赏,但凡功臣,都会荫一子挂锦衣卫衔。以至于真正干活的人,反倒很难升上去。这样滥封滥赏,锦衣卫除了打打小报告,还能干什么正事?奴儿哈赤将奸细派驻到京师、边镇的时候,锦衣卫只会听太监的话,穿着飞鱼服满京师晃荡,拿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出出气罢了。
“无论是挖掘、安插、收买还是其他手段,你都要确保每十人中有一个人给你汇报兵士想法、动向。”朱慈烺压低了声音:“军法处有考功之职,理所当然要建立起全营花名册。你依托这些档案,要建立起一份更缜密的人事档案,以忠心高低分作甲乙丙丁四等,每等上中下三档,要严格监视每个形迹可疑之人。这里有一份联络方式汇总,你可以酌情试用。”
太子从木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交给武长春。
武长春脑中早已经联想到了江湖会道门的暗号体系,接过太子的册子略微一翻,发现其中将保护十人团情报员的身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像一层窗户纸顿时被捅破了一般,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殿下,”武长春道:“江湖私帮也多以暗号、密探联络,种种手段无非保护线人。蒙殿下道破玄机,卑职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东西都是我在禁宫闭门造车写出来的,还是要你们多动脑子,将之修缮补完。”朱慈烺虽有天才之名,却无法参与军国大事,这让他没有机会验证自己脑中的理论。
想想也是,即便莫扎特那种三岁能谱曲弹琴的天才,他爹娘也不可能因为这种天才而听他的话买股票。即便朱慈烺再会背书、写字、作文……崇祯帝都不会听他关于在军国大事上的见解。朱慈烺当然也不敢说,万一给九五至尊留下了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不良印象,日后更不会被人重视。
……
武长春恍惚间好像看到一扇新的大门朝他打开,充满了放手一搏的冲劲。他从太子书房出来之后,见宋弘业已经坐在外面等着了,朝曾经的上司略略点了点头,健步朝外走去。
宋弘业见武长春如此决绝,虽然知道这是既定之策,心中却仍旧有些不悦。只是他年纪阅历摆在那里,家学深厚,城府之深决不至于浮于表面。见内侍进去伺候,很快又出来宣召,宋弘业一振长袍,昂然觐见。
“振华,”太子仍旧亲切地表字称呼道,“未来恐怕要委屈你了。”
“微臣以贫贱之身,蒙殿下错爱而至于此间。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宋弘业咬字极重,说得铿锵有力。
即便朱慈烺的理智,听了都有种悲壮之感。
“好好,”太子沉声道,“你要广布暗探,收罗一切情报。不能因为你在兵部任职,便只将目光限于兵部,一定要铺子铺开!待得瓜熟蒂落,锦衣卫都指挥使非你莫属。”
锦衣卫都指挥使!
宋弘业听了热血上头,脸上顿时红光洋溢。有了太子这一句承诺,前途危险还算什么?为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大胆,不是喝醉了,那是知道虎皮值钱!
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皮更值钱!
“臣愿以此不堪之躯,为殿下驱驰!”
朱慈烺转身从书阁中取出一个木盒,盒子上贴着《十三经注疏》的书贴。他轻轻退给宋弘业,拍了拍木盒:“一定要多看,多想,多改,谨慎为上!”
宋弘业接过木盒,并没有当即打开,见太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起身抱起木盒,躬身告退。
朱慈烺没有挽留,因为要说的话已经全在那木盒里了。
……
宋弘业回到家里,回避妻子,栓牢房门,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盒子里当然不会是十三经。而是一本密钥本,一本密字典,一本《谍报须知》,以及一道黄绸绣龙的……圣旨?
宋弘业手一抖,先展开“圣旨”,原来是一份证明他所行一切事宜皆太子授意的令旨。
有了这份令旨,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等于太子替他担当下来了。这位玩惯了文字游戏的书吏,反反复复读了数遍,只感觉到太子一片拳拳之心,话说得密不透风,绝没有半丝活口。
宋弘业摸着那方红彤彤的“皇太子宝”篆字印文,一股难以名状的酸麻感油然而生。他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虚,好像立在万丈悬崖边上,只要一股微风就能将他吹落,摔成齑粉。
——太子以国士待我,我焉能负他!
宋弘业郑重其事收起令旨,转身钻进床里,打开墙上的密格,取出里面的金条银锭,将这令旨放了进去,重又掩上。他看着墙面上的灰痕,心中暗道:明日去拌些白灰抹上。此宝只能流传子孙,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陷太子于不义!
第43章 生涯岂料承优诏(2)
朱慈烺送走宋弘业,抄起桌上的工作安排,一一对照,看今天还能赶出哪些进度。他一边活动臂膀,一边缓缓转动颈椎,注意保养着自己的身体。前世他吃的最大苦头,恐怕就是过度透支身体而带来的肉体折磨。
姚桃走到了门口,挥退了内侍,干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宁宫有旨意来。”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帘幕之外,道:“进来说。”
姚桃小心翼翼挑开帘幕,进屋福身,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让您空下来了回宫请安。”
“现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记得自己是在见武长春之前刚吃的晚饭,外面天色已经发暗了。
姚桃听出太子其实并不想去,但她急于去见刘姑姑,便道:“娘娘多日不见殿下,想来今日要是还见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挂着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还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刘若愚确认下。他又道:“叫田存善准备,刘若愚跟我一起去。”
“诺。”姚桃心中欢喜,福身告退,连忙传令去了。
自从引入了竞争机制,田存善的工作态度积极了不少。他背后的大太监,自然不肯看着自己的部署被人轻易撬掉,也加大了对他的支持力度。否则光是那么多内书堂毕业年轻宦官,就不是那么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时,田存善已经安排好了仪仗,又找周镜调动大汉将军,一路护送太子回宫。
后世游客爆满的天安门广场如今空无一人,朱慈烺骑在马上,沿着紫禁城中轴线一路进了内宫。刘若愚陪侍左右,将收罗刀子匠的事,一一承报。
刀子匠就是那些为太监们净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时就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认为他们是一群必须利用起来的高端人才。无论是跌打还是金创,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经验的主刀医生,刀子匠恐怕是最优选择。
明朝是中医发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时代。这其中有打破常规,以属性分类法编撰的《本草纲目》,也有研究传染病机制和预防的《瘟疫论》,还有则是主张内外兼治,手术与药物结合的《外科正宗》。
这本书成书于万历四十五年,作者陈实功去世于崇祯五年,当时朱慈烺只有三岁,缘吝一面,不曾见到这位外科大医家。在陈氏书中,详细解说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气管缝合、咽喉部异物剔除等手术的操作方法。而且还强调了手术环境必须明亮、干净。
陈氏这样的大医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则是那些刀子匠。
在没有无菌室、抗生素的时代,手术风险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过高,哪怕太监的生活再优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阉割手术。刀子匠通过父子师徒的传承体系,总结摸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最大保证手术成功率和受术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们可能从未听说过《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国已经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尸体,绘制解剖图……但他们无疑是国中手术经验最丰富的医生。
朱慈烺正是让刘若愚去找那些名声在外的刀子匠,许以厚重赏赐,让他们汇聚在自己旗下,以细菌说和其他理论知识为补充,培养出真正能够增加伤病生存率的军医。
明朝不同清朝,并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太监净身。这些刀子匠中有宫中太监,也有民间医生,还有些甚至是专门为猪马畜牲去势的兽医。
手艺高超的刀子匠,百无一失,从术前准备到手术中的麻醉,再到伤口缝合、消毒、防菌、营养补充……都有规矩。这些人收费极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刘若愚身为老太监,对这些人当然不会陌生,只是因为太子需要的人数太多,所以才在宫中广为查问,将这些人的姓名住址罗列出来,然后挨家上门,威逼利诱。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让太子满意的答卷。
朱慈烺听完刘若愚的汇报,总算在心中将今日待办事项中的最后一项打了个勾,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去请安了。
估计父皇陛下多半会在坤宁宫。
……
情况比朱慈烺想象得还要复杂一些,除了崇祯在座,就连懿安张皇后、翊坤宫袁贵妃也在场。这四人是这紫禁城里真正的家长,如今各个高坐,太子的座位却被放置在正堂中央,看起来就像是被四人会审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色,上前一一行礼,请问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头之间,却见母后脸上闪光,原来是眼泪映出烛光。
“春哥儿消瘦了。”张皇后也颇为动容,看着朱慈烺鼻头发酸。
朱慈烺这些日子天天要检阅操练,时常作为示范,亲自下场。碰上天气好些,事务少些,他还要随机抽些侍卫一起跑跑圈,玩玩单双杠。运动量比之在宫中成日写作要高出不少,自然变得黑黑瘦瘦。
“儿臣的身子骨却是结实了许多。”朱慈烺笑道。
“宫中传说你与侍卫同起居共饮食?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怎么吃得消?”周皇后轻轻捏起帕子,轻按眼角。
“母后,同起居是讹传罢了。”朱慈烺笑道:“儿臣每日有许多事要处理,哪里会跟他们一道起居?虽然三餐的确是与营中侍卫一同吃的,不过儿臣另有点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这是在学吴起么?”崇祯倒是没有什么不悦,声调中还带着调和气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吴起是为了让士卒冲锋陷阵,死不旋踵。儿臣也需要这些侍卫冲击在前,以身相护。若是只苛责名分,怕是非福。”
崇祯微笑又道:“今日召你进来,是想问问你的募捐,募到几何。”说着,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吊诡笑容。
朱慈烺早就将募捐的财报送到了宫里,绝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两。”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两?”崇祯重复了一遍,叹道:“朕上次向权贵劝捐,你还说不该如此强横,引得反弹极大,如今可是身有体会了?”
原来是要在这里教育他啊!
朱慈烺轻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儿臣,愿以善小而为之。儿臣推己及人,对于那些虽然只捐了几十两的豪商,也一样心怀感激。这也是善小而为之啊。”
“然则奈国事何?”崇祯见儿子顶嘴,颇有些不悦道:“你确是培植善芽,然而岁不我与,焉能等这善芽缓缓长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国士报我,故而有仁者无敌之说。”
崇祯默然不语,殿堂上一时冷寂下来。
崇祯皇帝自幼与天启一道读书,当时的日讲官是孙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无不是饱学之士。被这些人教育出来的崇祯,似文人更过于帝王。他非但对经学感兴趣,而且还经常自己写一些经学论文,乃至以制艺八股为娱乐。
就是这种“考着玩”的水准也绝对不低,常为外臣乐道。
这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文艺青年,岂是九五之尊应该做的?
汉宣帝训元帝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这话可谓一语中的。
朱慈烺觉得崇祯的教育有问题,正是因为崇祯过于重视德教。虽然大兴逆案、殿陛用刑,看起来十分霸气,但他本质还是一个儒门圣徒,甚至有些道德洁癖。当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同类的士大夫纷纷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来,对这世事的认识也终于不再如同年轻时那么肤浅,理想主义者的文艺之心也在岁月风霜之中被消磨殆尽,崇祯终于发现儿子像自己并不是一件国家幸事。
“太子还是过于仁善了。”崇祯帝沉默良久,终于吐口道。
这话也像是在自我反省,远比之前那些罪己诏更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