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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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芝龙微微笑了笑,他可不敢说“给面子”的话。
皇明海军大学成立之后,施琅奉命担任总教官,自然会将大学内的情形告知旧主。郑芝龙由此才知道,虽然这看似是个培养水手和船长的学校,却十分得皇太子殿下的看中。非但亲自撰文庆祝开学,还上表天子,希望定王永王在长大之后前往就学。
不管天子答应与否,也不管二王是否真的会去,这个信号已经是彻底发布出来了。
“唉,犬子不耐经书,也只能学些武事。我平日军务繁忙,无从教育,而海事又是我郑家根本,正好占这个便宜。”郑芝龙谦逊道。
吴清晨说得口沫四溅,却是滴水不漏,只是答应帮郑芝龙安排,却没说肯定能成。郑芝龙这不过是抛砖引玉,重点却还在后面,乃是对日贸易的问题。
沈廷扬打着大明朝廷的名义展开对日贸易,出动的船又多又大,让郑芝龙受损严重。然而沈廷扬又是为国家进行海贸,郑芝龙也不敢轻易与他翻脸。
“最好还是由朝廷设立市舶司,抽收税费,足以富国足民。”郑芝龙道:“做买卖的事,还是交给商贾好些。”
既然不能动用规则外的力量,那最好就是将两边都限制住。只要山东水师不进行对日贸易,换了商贾谁能是郑家船队的对手?而且市舶司那边也不是不好打理,族中选几个聪明机灵的子侄充任小吏,还怕朝廷派来的流官么?
吴清晨嗯嗯啊啊良久,方才道:“爵爷这说的是国家大事啊!咱家听着云山雾罩的,还是爵爷亲自上本的好,以免咱家传错了话,坏了爵爷的大事。哎!看我这张笨嘴!”吴清晨轻轻拍了一下嘴唇,更正道:“是坏了国家的大事!爵爷一心为公,哪里有什么私事!”
郑芝龙没想到弄臣一样的吴清晨竟给自己吃了个闭门羹,连个行贿的机会都不给,不由心中暗恼,却又无可奈何,难道还能为了个太监跟朝廷翻脸?只得转头再去走别的路子。
第404章 忽闻羽檄传来急(4)
路子还是有的。
现今阁老之一蒋德璟就是福建势家出身,虽然陪在末座,却也是权势最大的四大臣之一。蒋家的根基就在福全所,那是太祖高皇帝时候就扎下的根。身在海防第一线,经历了浩浩荡荡的全民走私浪潮,如果说蒋家与海商没有半点关系,谁会相信?
不过现在的确不是个好时间。
东宫要展开夏季攻势的计划在大明高层并不算秘密,孙传庭已经带着兵部一些主事先一步赶往真定行辕听用。济南行在的六部也抽调了不少人,或是充实总后勤部,或是直接调入东宫侍从室。这个时候要去跟皇太子讨论设立市舶司,实在很不合适。
怎么也得将眼前这场大战打完才行。
然而郑芝龙的说客却不这么看,他们更怀疑蒋德璟看不起郑芝龙,所以拖着不理会。这种骨子里的自卑无法根除,也无法开解,蒋德璟索性打了个报告,径直跑去徐州治淮了。谁知道他到了淮河边上一看,就再也停不住脚,沿着淮河一路往上游跑,组织河工勘察水道,申请赈灾、治淮专款,竟然真的一心扑进了淮河治理这个大坑里。
朱慈烺当然知道自己前世的国家从建国开始就扑在淮河治理上,虽然成效显著,但这个黑洞就像永远填不完似的,直到自己转世重生,淮河流经省份每年还要投入上百亿资金进行治理。
当然,现在的情况没后世那么复杂,起码水污染还不存在,而且淮海尾闾的泥沙堆积也相对要轻一些。
“银子实在不够用,让蒋先生请沿河地方想点办法。”朱慈烺顿了顿,又道:“虽然没有银子,不过嘉奖还是有的。让侍从室写一篇赞扬官员亲临一线,掌握实际情况的文稿,落我名号交由《皇明通报》刊登。”
陆素瑶当即点头称是,见皇太子殿下没有新的令喻,连忙出去让人照办。
朱慈烺等陆素瑶出去,方才重新着眼于当前的财物报表。宫里宫外的开销加起来本就不小,一旦打仗又是流水一般的钱财花费出去。最悲惨的是,现在属于反击战,就算打下了州县也只是光复,非但没人会报销军费,还要拨款重建。
难怪后世一直喊着“御敌于国门之外”,在自己国土上打仗实在看得揪心。
作为帝国实际上的控制者,朱慈烺看看手头的余额只有不足十万两,甚至比不上一个南方的大家族,难免有了赤字经营的念头。从财务报表上转开思路,拿到了东厂关于闽南的报告,朱慈烺不由眼睛一亮。
——郑芝龙想要开市舶司!
现在对日贸易基本都是走私。虽然隆庆帝在月港开港,进行海贸管理,但现在已经名存实亡。沈廷扬、郑芝龙,以及南洋前往日本贸易的海船,说穿了全都是走私。如果开了市舶司,就等于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一切都要走官面上。
至于郑芝龙是否会遵守这个游戏规则,朱慈烺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
规则制定出来之后,御史对会违规者进行监督、弹劾。沈廷扬就在山东,而郑芝龙远在闽南。沈廷扬是朝廷忠臣,郑芝龙是藩镇土皇帝。谁更容易受到牵制可谓不言而喻。
这个规则分明就是针对沈廷扬的。
“叫那个吴清晨去问问郑芝龙,如果开市舶司,每年的海关税收估计有多少。”朱慈烺唤进陆素瑶道:“还有,郑森入读皇明海军大学的事,直接发文给沈廷扬,让他照办。”
陆素瑶应声而退,心中却有些奇怪。她在贴身秘书的位置上能接触不少机密,对于全局观也有了些概念。在她看来,郑芝龙显然是没安好心,以皇太子的精明,为何还要往下跳呢。
郑芝龙得到消息之后也有些意外,还以为蒋德璟故意躲他,原来是把事办成了跑去避嫌呀!不用多说,一笔五千两的巨额感谢费以寿礼的名义送到了蒋德璟老家。至于皇太子关心的关税问题,反倒比较棘手。
说少了,皇太子看不上,宁可自己派山东水师继续走私。
说多了,这可是国家的分润,等于从自己口袋里掏钱,还卖不了人情关系。
“就报个一百万两。”郑芝龙与幕僚们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拿出五分之一的贸易收入。当时对日贸易的每年收入白银可达五百万两,而西洋和南洋的商船缴纳的过海费用还不计算在内。
考虑到航线和季风的影响,如果开了市舶司,泉州肯定会变成一个中转港。许多小商人能在南洋购进货物,在泉州发卖,再次购进其他商品。这样可以缩短航程,降低风险。而对于泉州的控制者郑芝龙而言,无疑多了供货商和渠道商,每年的收入将变得更为可观。
这份信心满满奏疏送到了内阁,先行转交到了真定行辕。朱慈烺只是看了一眼,随手写下一句:“着闽省先行筹措五百万两白银交付国用,以市舶司两年关税为抵押。”
这回轮到郑芝龙傻眼了。谁能想到皇太子开海的价码竟然是借钱,而且是毫无利息的借款。若是市舶司两年关税无法达到五百万两,那岂不是亏大了?更郁闷的是,明知道皇太子漫天要价,自己却无法坐地还钱,否则就是赤裸裸的私利而非公心了。
陆素瑶当时看到这句朱砂批示,惊诧之情不逊郑芝龙,深感在皇太子这样的人杰跟前办事实在压力太大。
这种天马行空的思路到底是怎么来的!
……
崇祯十八年的八月初四,陈德在登州港完成了最后一批骡马海上适应训练,出其不意地宣布大军即刻启航。登时间百舸争流,千帆竞赛,整个辽海都热闹起来。
之所以看似仓促,是因为的陈德收到了通报:特侦营于八月初二日成功潜入清军的火药仓库,点了一把火。
如果仅仅是火药没了,充其量也就是废了半个汉军旗。然而火药仓库紧邻着粮仓,大火直接将近千石军粮焚烧殆尽。
“坏消息就得接连不断地送到奴酋耳边,说不定能气死他。”陈德咧嘴笑道,连一向沉着稳重的沈廷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比之辽东方向出现明军侦骑更坏消息还有很多。
宋弘业一离京,返魂人再次兴风作浪,肆意下毒放火,甚至还学会了制作地雷。
多尔衮责令步军统领爱星阿彻查,还没等到结果,却得到紧急军报,位于真定的明军主力,号称三十万大军进攻保定府,沿途寨堡无不沦陷、投降。
这才是致命一击,多尔衮当即风疾发作,晕倒在殿上。
场面乱成一团。
年方七岁的顺治坐在龙椅上,紧张地看着自己叔父倒地,吓得双眼圆瞪,不敢说话。他已经隐约能够明白军国大事,而且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对于大清这边来说有些困难。
这点可以从日常饮食上看出来。刚入京的时候,顺治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怎么都不能明白为何大明会如此富庶,更不能理解蛮子竟然在食物上有如此巧思。而现在他已经不能开小灶了,只能跟母后一起用餐,而且食物上也粗糙了许多,就像是在关外时候一样。
享受过了那些精美佳馔,再要退回去,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圣母皇太后,也就是黄台吉的永福宫庄妃,死后以孝庄之名闻名后世的布木布泰,此刻正毫无主意地在宫中打转。她听说了外朝传来的种种噩耗,心绪不宁,原本想召多尔衮入内商议——其实是寻求安慰,谁知道那位叔父摄政王直接晕倒在大殿上,生死不知,就算没死也要好好休养一番了。
“要不,实在不行咱们就照旧退出关去?”布木布泰低声征询苏茉儿的意见。
苏茉儿在女人看来是个有主意的,但身居后宫,焉能知道多尔衮面对的问题到底有多么复杂。在她看来,逃避是懦弱的表现,真正的勇士是不会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放弃战斗的。
“主子,咱们现在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苏茉儿道:“尝过了关内的甜头,一旦再出关去过苦日子,多少奴才会起反心呐?他们可不会觉得主子们尽心尽力为了他们好,只会说到手的好日子飞了。”
“那可怎么办啊?”布木布泰突然提高了音量:“要不,让摄政王从蒙古借兵吧?”
苏茉儿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那你快出宫去跟摄政王说说,满蒙一家,眼下可不是客气的时候。”布木布泰连忙道。
苏茉儿自然是毫无压力地去了多尔衮府上。
多尔衮头缠白锦带,斜靠在床上,面无血色。他的四个老婆侍立一旁,端汤送水,个个都是神情惶恐。
听说是太后差来的人,多尔衮只能硬挺着见了一面,一听却是从蒙古借兵的建议,差点气得又昏阙过去。
布木布泰是蒙古人,以为满蒙真是一家。多尔衮却知道,一旦清廷外强中干的现状被蒙古各部窥破,那些王公说不定转眼就能成为饿狼,狠狠从大清身后撕下一块肉来。就算真有忠心耿耿的蒙古人来帮忙,哪里去找粮草安顿他们呢?
第405章 忽闻羽檄传来急(5)
目光短浅之辈总是占据了主流,召蒙古八旗再次入关的呼声越来越高。他们不相信现在的清廷属于外强中干,坚信“满万不可敌”的神话。至于蒙古人需要的粮草辎重,关内如此富饶,让他们自取就是了。
蒙古人对于打劫这种事也是驾轻就熟,实际上还是满洲人的老师。在满洲崛起之前的数百年间,蒙古人一直在从事这个行当。
崇祯十八年的秋天,这些雄心勃勃的成吉思汗子孙再次踏入关内,却有些受骗的感觉。
好东西基本都被满洲人抢占完了,更悲剧的是,满洲人占据了那么多村落土地,竟然还不管饭。
有些蒙古部族不敢得罪满洲人,怀着一腔怨气又回塞外草原去了。有些蒙古人却是毫不在乎盟友的利益,即便是满洲人的村子也一样放手劫掠。满人虽然不满,但真正受苦受难的还是汉人。
这无疑是帮了朱慈烺的大忙,越来越多人的参与到义军队伍之中,为官兵引路报信。
《虎贲报》和《皇明通报》开始借此机会宣扬“民族国家”的概念,灌输民族认同感和国家认同感。
朱慈烺曾经认为民族国家是二十世纪产生的政治概念,与效忠帝王和帝室的传统国家不同。然而穿越之后,他才发现社会科学果然不可能和自然科学一样做到精确分割。社会主流思潮之下,还隐藏着各种暗流。
在主流还是效忠皇帝的时代里,早就有人高呼自己是“国家之臣”而非“一姓之臣”。而且儒家强调的效忠君主,是有条件的效忠。一旦君主失去了被效忠的条件,就成了“独夫”。这也就是孟子对汤武革命的看法:闻诛一夫,未闻弑君。
如果回顾整个大明的政治生态,正是这种忠臣与国家天下之臣的矛盾性格,让皇帝与文官集团屡屡爆发“战争”。
华夏的忠君传统已经浸淫到了骨子里,不需要朱慈烺再刻意灌输。面对阳明心学兴起之后对皇帝的冲击,必须给人寻找第二选项。
所以民族国家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