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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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不收碰到了潼关来的军报,急忙带回来的。”值班的幕僚解释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叹道:“李自成这回追得真紧,昨日午时破的潼关,那现在该到渭南了吧。”
渭南在潼关与西安之间,两两之间都差不多是两日行程。李自成的中权亲卫多有马兵,行军速度还会高一些。不过也正是因为有马,所以夜袭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路况和视力不佳,马在夜里很容易折断马腿。
“既然李自成来了,那咱们就走!”朱慈烺披衣而起:“召集东宫侍卫营把总以上军官军议!”
“殿下,明日拜祭张子的事……”
“照常!”朱慈烺振声道。
……
十二月初四日,晨,有雾。
浓雾中打出了大片旗帜,浩浩荡荡仿佛看不到尽头。
渭南知县杨暄,山西万全卫人,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这是他在渭南的最后一年。只要过了今年,或是升迁京中,或是平调地方,都不会继续留在这里。然而此刻,杨暄只能站在城头,让冷风吹散他所有的念想。
李自成要攻城了。
昨日潼关传来消息,说是陷于流贼。当天夜里就有溃兵朝渭南涌来,天知道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兴许是走了不为人知的小道,也或许是压根没等贼兵攻城就逃了。
身为知县的杨暄守土有责,自然不会开城放行。那些溃兵在城外掠杀一番便纷纷往西安逃去。杨暄召集城中子弟,亲自上城墙督战,准备御敌。他配着常年挂在书房里辟邪的宝剑,努力在风中站直身子,嘴唇干裂,看着这股能够将整个渭南夷为平地的力量。
轰隆!
炮声响起,旋即又追来闷雷一般的鼓声。
闯贼攻城了。
“杀贼报国,便在今朝!”杨暄抽出宝剑,斜斜指向天际,高声喊道:“愿随我赴死者皆我兄弟,皇天后土共鉴之!”
“杀贼报国啊!”子弟们慷慨激昂,随着杨暄高声喊道。
突然之间……
贼兵分成了两股,一股径自朝西门而去。
杨暄从未上过战阵,颇有些惊疑,不知道闯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举人开门献城啦!王举人开门献城啦!”
远远传来县衙衙役的呼喊声。
渭南县城就如同漏了水的小船,登时被这蓝灰色战袍的闯营战兵灌满。
只是片刻功夫,杨暄身边已经再无一个站着的人了。他因为穿了官服,被贼兵认出是县令,反绑了双手押到李自成面前。
杨暄见了独眼的李自成,闪过了千万个念头,最终却落在“杀身成仁”四个字上。他想自己寒窗苦读,竟然只做了一任县令便再没有施展的机会,更是悲从中来,破口怒骂道:“王命诰!你这吃里扒外的逆贼!你不当人子!李自成!你这贼汉!你害得自家祖坟被毁,你家祖宗因为你在地下永受刀割火烧之苦!你这天诛的贼鸟……”
“杀了。”李自成轻轻按了按新作的黑色棉布眼罩,心中暗道:可惜还是个进士官。
第164章 雨过不知龙去处(2)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五日,晴。
徐惇从秦王府后门出去,一如昨日来时那般不惹人瞩目。
很快就有两个精壮汉子从后面跟上了他,正是徐惇所谓的兄弟,也是朱慈烺认为的黑社会。黑社会在华夏文明体系中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因为从最早的封建时代开始,圈养门客、死士、私人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如果做得大了,还会受到天下传颂,齐国的孟尝君就是例子。
直到汉武帝时期,为了加强皇权,或明或暗地抑制这种豪强之风,后世皇帝才渐渐明白过来,这种任用私人的做法实在是君权的天敌。就朱慈烺而言,如果一个企业内部有人搞小团体,基本是要独立的前兆。一旦这个小团体首脑跳槽,就会带来连锁反应,绝对是人力资源部门的灾难。
即便不是跳槽,小团体也会将大集体的利益顺位置后。就如眼下的大明,那些士绅难道不爱这个任由他们挖墙脚的朝廷吗?当然爱!只是他们更爱自己的家族,爱自己田土,爱自己的美妾罢了。既然大明的顺位被降到了后面,那么为了前面更重要的东西,投降李闯也好,剃发易服也好,不都顺理成章了么?
然而徐惇却是个特例。朱慈烺清楚意识到这是自己权力范围之外的领域,已经不是一纸政令可以解决的了。如果徐惇忠于东宫,要想让他高效办事,只能赋予他更多的事权。如果徐惇日后羽翼丰满,成为大明教父,那也只能在限度内允许这个阴影王国的存在。
徐惇不知道朱慈烺想得那么远,他怀抱着朱慈烺的茶缸,越发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上司。目光深远,目的明确,下手决断,甚至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这些性格汇聚在一个人身上,那不正是枭雄么?若是能得这样的主公,哪怕跟着造反都可以,何况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国家储君。
“人已经在望来酒楼了。”迎面又走来几个金鳞会的兄弟,远远便打出手势,证明自己的身份。
徐惇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只看这手势就知道是自己人。他心中不觉佩服皇太子的异想天开,竟然还真的挺管用。中国产生黑社会组织的高峰是在明朝灭亡之后,藉由反清复明而大量产生。朱慈烺以卓越的见识将后世经历过腥风血雨的黑社会组织条例搬了出来,自然拥有超越时代的优势。
这些人也不认识徐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青年士子。他们只是受了“大哥”的指派,来找这么一个人,做这么一个手势,说这么一句话。如果说徐惇刚才在回答太子的时候有什么遗漏,那就是忽略了“神秘感”对人心的束缚。
当人加入充满神秘色彩的组织之后,自然会将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成为“异类”。在这个异类圈子里,他们拥有更坦诚的交流方式,享受更亲密的人际关系。无论是邪教还是传销,都是通过培养这种“异类状态”才能扩大。
徐惇朝他们点了点头,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圈,是表示收到消息的意思。他带着两个兄弟转过一道弯,眼前开阔,已经到了西安城中的热闹街道。今天是太子在文庙祭拜张子日子,就算不是读书人,也想去凑凑热闹。嗅觉敏锐的小商小贩更是早早准备好了货担,按照约定俗称的位置开始叫卖。
望来酒楼就在文庙背后,每科乡试这里都挤满了人。或是讨论经学,或是串联消息,生意一直很好。
徐惇进了酒楼,侧耳就听到楼上传来川音。他不理会小二的招呼,径直往楼上雅座去了。
楼上一排四个雅间,正中一间的门上挂了一副金色鲤鱼。徐惇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里面的人纷纷望向门口,有几个更是将手探入桌下,显然埋伏了兵刃。
“在下徐景行。”徐惇上前拱手作礼:“这位便是罗将军吧。”
主客席上坐着一个精壮汉子,身上黝黑。他站起身来,并不算高大,但从衣服上坟起的肉块可知此人力量不小。在他面前还放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烧鸡,骨头都被嚼成了渣滓,像是饿得狠了。
“某家罗玉昆。”这位罗将军身穿褐衣,却掩不住其中流露出来的血煞之气。
“将军请。”徐惇径自坐了主座,之前的主人自然避席。
罗玉昆知道这才是正主,却不舍得放下手里的烧鸡,索性大咧咧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他见徐惇打量四周兄弟,又道:“这些都是我兄弟伙,我们从来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你要说什么就直说罢。”
徐惇呵呵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见不得的人,只是我也是奉命跑腿,不敢让事情泄露罢了。”
罗玉昆将手中烧鸡一甩,怒道:“老子晕得很!到底什么事,一个二个都做不了主。”
“少安毋躁。”徐惇不疾不徐道:“我能做主。一万两,一万两雪花银。”
罗玉昆手里一颤,疑道:“这么多银子,你要做什么!”
“放心,不是让你们打家劫舍,只是让你们挪个地方。”徐惇笑道。
“挪去哪里?”罗玉昆问道。
“你,”徐惇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五千弟兄,直接去山东。这一万两银子就是定金,等你们到了,另外还有一万两。”
“老子晕得很!”罗玉昆骂道:“一个二个都当我们什么人?兵部把我们调去北京,在西安让人给截住了。你又跑来让我去山东!入他个仙人板板,不说清楚了老子哪里都不去!”
徐惇也不恼火,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罗玉昆面前:“识字的话自己看看,不识字我来读给你听。”
罗玉昆斜视徐惇,一把抓过信封,轻轻一捏,从口子里抽出一封信来。他满不在乎地用油手抹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封来自东宫的手书,既有让罗玉昆调防山东的令旨,也有对他未来的许诺。最后一个大红印章上分明刻了罗玉昆认不全的篆字。
“不会是假的吧?”罗玉昆从未见过皇太子的印玺,天知道是不是这五个字。
“疯了才去造这个假。”徐惇笑道:“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老子晕得很,既然是……”罗玉昆顿了顿,“让我们去,为啥子不从兵部发文呢?”
“不想让人知道。”徐惇简单明了道。
东宫有节制诸营的权力,但能否节制得住就得看个人本事。
要想调集一支部队固然不难,无非吃饱喝足让他们卖命,但要想走一步闲棋,从前线调兵去后方,那就有些问题了。一来会过早暴露太子有割据之心,二来也会引来前线战兵的骚动,三来还要避免这支五千人的川兵再次被某个封疆大吏截留。
“粮草呢?”罗玉昆道:“这一万两最多也就是补个军饷,添置些寒衣。”
“我跟你们一起走,大家吃我的就行了。”徐惇毫不介意罗玉昆狮子大开口,相比较死银子,还是活人更重要些。
罗玉昆拿着油乎乎的密旨,感觉这个年轻士子十分靠不住。不过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五千弟兄巴巴从四川出来,连过冬的寒衣都没有。若是真有这么一笔银子,好歹能够活下去。唉,如今的世道,只要银子真,是不是东宫的令旨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五千精兵还能让这小子给卖了?
“什么时候走?”罗玉昆问道。
徐惇站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道:“快些吃完,吃完就走。”
第165章 雨过不知龙去处(3)
“有紧急军情!快让开!我要面见皇太子殿下!”冯师孔带着陕西守官急冲冲赶到秦王府。王府正门的侍卫不为所动,只是偷偷拿眼斜看这些文武官员。
过了许久,大门旁方才打开一道侧门,从中走出一个王府官来。冯师孔眯起眼睛方才认出此人,正是敢直面皇太子失礼的秦府长史章尚絅。
章尚絅见巡抚与三司同在,连忙上前行礼,疑惑问道:“不知部院所为何来啊?”
“我等前来求见皇太子殿下,有紧急军情!”冯师孔亟亟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拜祭了张子之后便没回来,听说是搬去营中了。”章尚絅心中暗道:你们抱了团欺负人家,人家哪里还肯多呆?
“营中!”冯师孔一脸焦急,转身对同僚道:“快!快去北门外的侍卫营驻地觐见殿下。”
众官僚心中哪里还有主心骨,听巡抚老爷这么一喊,当即转身上马上轿,生怕落单。
军报说:李贼偏师从南阳走商洛道进攻西安,前日攻陷了商州,商洛道黄世清死于王事。
如今闯贼两路大军已经打到了西安门口,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秋,往日的修心养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统统被抛去了爪哇过,没人还能真的淡定以对。
“部院老爷!”早一步跑去探路的巡抚衙门差役骑着快马,又冲了回来,也不顾当街百姓围观,高声喊道:“东宫侍卫营昨日夜里拔营走了!”
冯师孔听了心中一凉,失声叫道:“派人去追啊!”他这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追回来又能如何?难道让这个冲龄太子带着大家上城头杀贼么?
陆之祺骑马紧紧缀在冯师孔身后,听到太子昨晚已经走了,心中凉了大半截,出声道:“冯部院,太子昨夜悄然离去,想必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冯师孔心乱如麻,良久没有说话。
都司崔尔达也拍马过来,急道:“部院,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守城防贼。失陷守土之罪咱们谁都担当不起。下官以为,还当先去将孙督请出来。”
冯师孔一听提到孙传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对,对!崔都司所言极是,快去请孙督出马!我等还是先转回秦王府,请秦王定策。”
明代藩王虽然实质上没有地方行政、军事权力,仁宣之后就连卫队都大幅度削减,最多只是收些杂税吃吃庄田,实为一个太平王爷。然而高皇帝的祖制,这些藩王都是要拱卫京师,以为屏藩的,所以遇到大事让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
陆之祺闻言心中哀叹:皇太子连夜逃走也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