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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兽传奇猎人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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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比绳子还细的妇人,说话的声气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记忆时好时坏,坏时连水和火都分不清楚。


“可不是!”“就是!”
跟着当娘的起哄。是呀是呀,两百斤肉啊,没错,就是两百斤肉,就是一头一年含辛茹苦天天割草垫圈喂出的家猪的份量。咱这个家,翻过年来这大的冰凌,甭说是洋芋、苞谷薄膜下种,人出去转一圈,也会把脚趾头冻坏。地头上的石堰都冻裂了。三个月没见着太阳,春荒是一定了的。这一头白白捡来的野猪,凭什么不要?就是当洋芋吃,半个月也活活胀破一家人的肚皮。
“甩出去啊!狗杂种!甩出去!”白秀老人那双枯叶般的大耳朵涌进了一盆鲜血,脸却白得像纸。他发疯了。家人看他发疯了,深眍的眼里是无以复加的不被理解的孤愤,仿佛这一辈子就是被人误解的可怜虫。
第一章 红丧(3)
“甩出去啊!甩出去!”他依然孤苦地大喊。
没人理他。没人动手。后来他就自己掀了,两条猎狗左跳右跳,不停地狂吠,不知是阻止老人还是给他帮忙。儿孙们都不敢动手,老伴白娘子却冲上来阻止了,只见她一声长啸,捋起袖子就来抢白秀手上的野猪,那是块石头,冰渣子抢得四处飞舞。可白娘子只抢了一把猪毛,还有一块刀一样的冰凌,猪给扔到了门外。白娘子不服输,也因为愤怒,挥舞着冰刀就要上来割白秀的喉咙,被一群儿孙给硬拉住了。但白娘子自己的手在与老伴的争夺中受了伤——被冰块割得鲜血直流。
两个老人一场恶架,这是正月初一。两个老人打架,这些年没有过,年轻时经常发生。因为白椿去拦爷爷,被爷爷揎了一老拳,鼻子都打歪了,老人打起架来比虎狼都烈,出手重。白椿鼻子淌着血。白秀已经累趴在地上了,呼呼地喘着气,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在满屋子的尖叫和哭喊和狗的鸡的飞飞跳跳中,坐在地上怒指苍天道:
“你们……都白养了!白活了!你们,是些什么东西啊,敢要正月的死物,山邪了哩!人邪了哩!你们不信,我不信,天信!……”
人只有那么多的气力,对老人尤其如此。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这天——
这天猪除被狗啃了几口,还是被大胆和固执的儿孙们抬了进来,并被悄悄地埋进了腌缸里。
这天傍晚,有点异样,爆晴的晚霞把整个冰山染得通红暴烈,天空好像泼血一般。大家都出来看这个奇景。到了晚上,北风像撒泼的表子呜呜怪叫,村子摇摇欲坠,山好像要被人掀起盖子,峡谷里的森林像遭遇了洪水一样咆哮,天黑得像锅底。鸟无缘无故地从天空栽跌下来,仿佛有恶神在天空横扫。先是一只狗忍不住叫起来,接着所有故意忍耐的狗冲溃了极限,像泥石流一样畅快不已地狂叫起来。
——两头野猪闯进村来了。
猪径直来到白家,对着白家的干打垒墙就拱。两条猎狗没见过这么狂的猪,就去咬猪。可两头野猪根本没把猎狗当一回事,一对一,又拱又咬,狗咬伤了,墙拱虚了。狗躲进草垛里呜呜地舔伤哭泣后,感觉颜面大伤,就去刨大门给屋里的主人报信。
大门里,白秀一家并没有睡着,倒是都聚集在堂屋里。但门被白秀守着,枪他拿着。对屋外狗与猪的撕咬和狗的刨门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他认了死理:不让家人出去,别伤猪。猪也无所顾忌——它们似乎捏到了打匠们的软:定不敢在这个日子放枪。这些灵牲啊!
墙在摇摇晃晃,屋在瑟瑟呻吟。椽子发出喀嚓喀嚓的崩裂声,瓦在屋顶上一块一块往下梭,掉到地上发出叭叭的碎裂,墙皮哗哗地剥落,地动山摇,老鼠吓得吱吱乱跑,连墙头的蛇也从冬眠中醒来,簌簌地到处爬行……
这样不行呀,爹!爷爷!儿孙们喊。
“哪个敢动!”白秀就这么句话。大家的眼都瞪得大大的,生存的世界越来越小,大家局促在一个四面受敌的环境中,大难临头了。
惹事的白中秋拿眼去找能帮他说话的娘,他的娘白娘子正在和死人说话。每夜都是这样。“……往咕噜溪的高山向外走,那就是我们逃难的方向……中元呀,你回来做什么?……”中元是她死去许多年的一个夭折的孩子。
“只有枪。”白椿说。
“把缸里的肉扔出去。”白秀对儿孙说。
“不是肉,不是这个。”白中秋说。
“不是哪个?”白秀牙齿咬得紧绷绷地响,“你断了它们的粮,它们找上门来了。”
大家觉得这也许是脱身的一个办法,把猪肉还给它们。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大家去掀缸盖,野猪的肉冲出来一股肃杀的森林莽气,透了盐水的尸体更像尸体,更像一桩悲哀的故事中的一环。“往哪儿扔呢?”他们说。窗户不得开,门不得开,肉往哪儿扔给这些讨食报复发了疯的野猪?
第一章 红丧(4)
“干脆给它一枪!”白椿说。
“枪一响,血一见,什么都完了。红丧月红丧月,见血就丧……”
“猪不是流完了血嘛……”
“咱也流了血。”白椿说。
“是牲口的血。”
说这话时,屋在加速晃动,猪在与狗搏斗,狗在哀哀尖叫。大家依然束手无策。这样下去,绝对凶多吉少。吓得满头大汗的白中秋一句“我们去哪儿啊”,话没完,一块瓦片从瓦楞缝里掉下来,刚好砸在他头上。他突然一矮。蹲下时见他的妈蜷在装苞谷的黄桶边打摆子一样发抖。


“咋,咋的啦?……”老婆子眨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屋里的人问。
屋摇晃得更剧烈,墙出现了一个洞,猪把墙拱穿了,一股冷空气和猪腥臭像喷泉一样涌进来。接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兽头从洞子里闪现了一下,几个人操起门旯旮的扁担、锄头站在了洞两边。后来白椿想了想,倒过一张小方桌,就朝洞口堵去。可洞口越来越大,裂缝伸展,头上的瓦在继续往下掉。迫使白秀不得不再次摘下已挂在了墙上的枪。墙上是枪,还有装子弹的蓝布袋子、大砍刀(黄牛皮鞘)、牛卵子皮用火漆上过的火药囊、镶铜边的香签筒(香签点燃夹在香签子上点引信的)、牤筒(吹的)。枪是一件古老的凶器,百十年了,可枪膛光滑,每一个重要的部位都不含糊,虽粗糙陈旧,在白秀手上,对付一两头猪,是小事一桩。不用时就用白椿小时系过的红领巾将香签夹子缠住。那红领巾也陈旧了。
“打呀,爹!”
都在催促!这让白秀没有了别的选择。他表情痛苦绝望,就像要献身一样,拉开门闩,对准黑咕隆咚的黑夜就放了一枪。枪的威力大呀,一道耀眼的红光挟带一团烈火撞了过去,硝烟顿时像焰火一样盛开,两头野猪从光焰中凸显出来,像两尊神像,镀着青铜的亮光,獠牙森寒。猪没伤着!照理,猪这时会呛着硝烟来伤放枪的人。可是,奇了,猪拔腿就跑。两头猪一声哼叫就弹跳到坡上,往林子里奋蹄跑去。
“是猪么?”他问,白秀问。他没看清。应是猪。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这天晚上,他发现白内障在他的眼里开始蔓延,像一道苍苔在荒凉的原野上爬行。
是野猪。早晨起来看,自家栏里的家猪被咬死了一头,另一头小新花母猪正蜷在角落里哼叫,一看,母猪的荫部淌着血,荫道已撕裂了一道口子,还没成熟的新花母猪给强Jian啦!这野猪有多壮啊,这野猪好蛮啊,裆里的家伙有多粗多大!再一查看那墙脚,全拱虚了,拱出了一个大坑,里面呼呼地往外冒白气。白秀赶忙叫儿孙们挖土来填,里面放石头。这再往下拱,一定会拱出个大泉眼,一家人就会被淹死。老老少少一阵挖土打硪,终于把那屋基下的白气给压下去了。

一月之后,红丧月结束。白中秋和白椿父子上山去准备收拾那两头野猪。白秀老人自春节受了风寒,一直咳嗽,老肺病犯了,整天咳喘不已。他对二儿子白中秋说:“上山去寻寻。”就把枪交给了他。村子里的人看着白中秋父子在白悠悠的太阳下上了山,一个月来诅咒的口舌有了片刻的歇息。白家杀生太多,连头死猪也不给山上的兽留。想当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白秀打的猪每天用一百人往镇上抬。猪总是记恨的。杀了它们的祖宗,现在又断它们的粮食,这些瘟神你招惹它干什么。猪自吃自,这是野牲口疯了,你一动它,见了血,这一年谁知会咋样啊。到今天冰雪还不融化,山就像打了个铁箍,不能苏醒,世界死了一样。就算有太阳,也是像冰一样冷的太阳,莫非太阳就这么蔫了,像从冰窟里拖出来似的。
这是一个阴阳怪气的晴天,树林泛着幽幽的青光,太阳像条垂死挣扎的狗在云层里蹦达,寒气逼人。白中秋父子穿上防滑的脚码子走出门去,就见猪圈里的新花母猪跳出栏来叼草了。
这母猪怀上孕啦?!
母猪叼草,侵犯了狗的领地,两匹猎狗本来是准备跟主人一起上山的,见猪来拆窝,就去咬猪。母猪不服咬,反过来咬狗。狗以为猪是闹着玩的,猪是吃糠菜的家伙,生性温驯,哪来有尖锐的牙齿。狗就没在意。哪知,这猪突然龇开牙齿一口就咬进了狗的肉里。狗伤得不轻,猪嘴一拱,一块皮就掉了,拉扯得嗞嘎嗞嘎响,红瘮瘮的肉就暴露在清冷的初春里。狗是猎狗,不轻易动怒,这就动了怒,朝猪下了毒手。猪哪一点怕这两匹狗,它体内因灌了一泡野公猪的骚浆,发生了奇特的反应,牙齿突然锐利,精神突然狂乱,脾气突然暴烈,身手突然敏捷,简直像一头豹子,三两个回合就把狗的肉三片五片十片咬在了嘴里。总算把猪狗拉开了。两条狗遭受如此羞辱和袭击,连叫都不敢叫,咽下剧痛,装作不发抖的样子,去寻屎吃。
第一章 红丧(5)
狗是唤不走了。它们有虚荣心,还在悲惨地自尊。这两条狗甭说去咬野猪,就是去咬老鼠,也要费一番气力了。白中秋父子叹着气就上了山。
白秀看到了这一切。他想,不对啊。他想:这母猪怕不是野猪吧?
这是有可能的。
野猪和家猪产下的第一代,完全看不到野猪相。这杂交第一代的母猪再与野猪交配,产下的才有三分像野猪,到了第三代四代,就完全恢复了野猪血统。所以,他家里的这头从镇上买来的新花母猪,是第一代杂种野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现在大家的猪都在山上放养,野猪四山乱蹿,互相交配一下非常正常。
他看着猪,狗看着他。狗是在哀求主人惩罚那混蛋猪么?看着两匹伤痕累累的狗,看着胜利高歌的猪,想着现在的野猪也比过去凶狠多了,鬼得你头疼,好像带着什么秘密。他忽然想到:孙子白椿他们上山打猪不带狗,危险!立马也穿上了脚码子,携上一把挠钩,强力唤上两匹伤狗,循着儿孙们的脚印追去。
山上白雪皑皑,河流封冻,冰瀑垂悬。猎人峰在粉青色的雾霭中时隐时现,高不可测。这猎人峰过去叫打匠峰,看起来像有个打匠拄着杆枪站在万年荒静的天空下,经受着漫长残酷的风吹雨打。“打匠”有时候在风雨雷电中喊叫,可心变成了岩石,这就是打匠峰。在长期风雨和岁月的冲刷下寸草不生,成为传说。后来,地名普查时让县里的人给改成了猎人峰。在神农架,猎人就是九佬十八匠中的一匠:打匠。打兽,就是做匠人的活。做好了,命保住了还有肉吃有皮卖;做不好,命丢了,七伤八残。白秀的一帮徒弟,活下来的至今还有十多个。平时也看不出杀气腾腾来,也是做田的农民。只有一个扈三板专司打猎——在三峡一个度假村,给人表演打猎,就是打鸡,家鸡。偶尔也打一两只羊子。扈三板回家就哭:师傅啊,这不是咱打匠干的营生,杀鸡是流氓地痞干的呀。另一个舒耳巴,也是本村的,活过来了,可半边脸给老熊扒没了,下巴也没了。老是漏涎,涎把胸前的衣裳全沤烂了,他老婆只好像照护奶娃子一样给他围了个大涎兜儿。
狗的尾巴垂着,这怎么行呢?狗嘴里嘶嘶拉拉喘气,白秀也嘶嘶拉拉喘气。追上一个垭口,一股浓烈的猪屎气味扑面而来,正想喊白椿他们,狗就吠了起来,它们精瘦的腿肢往上高举,滴血的伤口拼命弹动,白秀心想怕不是猪截他的道儿来了?
果不其然,两条伤狗一阵虚张声势地乱嚷,竟然从灌丛沟里咬出来一头惊心动魄的猪,一头小牛长,全身黑滚滚的箭毛,三尺长的坡形嘴,像深渊一样的吻豁,两对獠牙,就像银子打的刀。两条狗啊,可帮了我的倒忙,我手中无枪,你们也歪歪倒倒,如何是好!
猪,猪面对狂吠的两匹伤狗只差笑出声来了,堂堂站着,倚着长长的峡谷,可进可退。它已经看到白秀手上的挠钩了。它的位置在挠钩钩不到的地方。钩住了又如何?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能拉住它这头气壮如牛的猪吗?
“哪个山里长成的猪怪啊,吃什么长成这样的身坯!”白秀在心中大喊,“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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