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兽志(全)-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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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悲伤兽
卷二·喜乐兽
卷三·舍身兽
卷四·穷途兽
卷五·荣华兽
卷六·千里兽
卷七·痴心兽
卷八·英年兽
卷九·来归兽
后记
附录
异兽志
作者:颜歌
卷一 悲伤兽
悲伤兽居住在永安城东北。锦绣河穿越城市中心,往东流,在洛定洲分为芙蓉河与孔雀河——悲伤兽居住在孔雀河南岸的那片小区。
小区很老了,墙壁爬满了壁虎,唤做乐业小区。原来是平乐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悲伤兽大半都是这个纺织厂的工人,很多年前,从南边来到永安城,住了下来。
悲伤兽性温和,喜阴冷。爱吃花菜和绿豆。香草冰淇淋和橙子布丁。惧火车,苦瓜及卫星电视。
雄悲伤兽长得高大,嘴巴大,手掌小,左小腿内侧有鳞片,右耳内侧有鳍。肚脐周围的皮肤为青色,除此以外,和常人无异。
雌悲伤兽面容美丽,眼睛细长,耳朵较常人大,身形纤弱,肤偏红,月满时三天不通人语,只做雀鸟之鸣,此外,与常人无异。
悲伤兽不笑,但笑即不止,长笑至死方休,故名悲伤。
悲伤兽的祖先,追溯上去,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个诗人,但年代久远,不可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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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悲伤兽善手工,因此做纺织,雌兽貌美,因此多为纺织店售货员。永安城的人穿越整个城市到这片破落的小区来买织品,无非为了见雌兽一眼。
传说悲伤兽之笑极美,见到的人都永生难忘。但无论说多少笑话,他们都不会笑。
越是如此,雌兽之美越显珍贵,惹人怜惜,因此永安城的大款们都以娶得雌兽为荣——雌兽可与人类通婚,产下小孩与常人无异,但雄兽不可,因此乐业小区中王老五成群,姑娘们都去了城南富人区,面容冰冷,足不沾地,整个小区越见萧条了。
动物学家在报纸上大声呼吁:如此下去,这种珍稀兽类必然灭绝,于是政府宣布悲伤兽只能内部通婚,要和人类结婚需申请名额,投标决定,每年五个——这样一来,娶到一只雌兽更成为身份的象征,上流社会为之疯狂,政府则大赚了一笔。
画家小左是我朋友的朋友,她和悲伤兽故事在圈内流传很广,但真实的情况却很少人知道。有一天在一个派对上她走过来找我,她说我知道你,你专门讲述兽的故事,我想给你讲悲伤兽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说好的,但我要付出代价。
小左说我什么也不想要。
但,我说,这是规矩,我必须得给你点什么——我对她笑,她却面无表情。
她说,我要一客香草冰淇淋可好。
我买给她一客香草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忘记说话。
我抽完两只烟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我的悲伤兽上个星期死了。
小左遇见那只雄兽的时候是在平乐纺织厂的萧条时期——售货员们都去嫁了大款,东西卖不出去,工人大批下岗。她是在海豚酒吧遇见他的,他走过来问小左说,我刚刚失业了,你能不能请我喝酒。
她抬头看他,他长得很高,神情严肃,脸上皮肤光滑,一条皱折都没有,小左说,好。他们一起喝酒,小左看见他的耳朵后有一片漂亮的鳍,她说你是兽。他说,对,我没了工作。
那天晚上之后,他跟她回家,她驯养了他。
雄兽的名字叫乐云,晚上睡觉安静,不爱讲话,喜欢洗澡,每天吃三个香草冰淇淋就可,但若谁看电视,他就会大声鸣叫,双眼发红,兽性毕露。
小左从此不看电视,回家的时候,他们坐在沙发两头,一人看一本书,开心的时候,他长长低声鸣叫,好像猫的声音,但不笑。
晚上睡在一起,乐云裸睡,身材和人类男子无异,肚脐周围皮肤青得像海那样,甚至有些透明,小左常常看着那块皮肤发呆,真美,她说。
她抚摩他,他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嘀咕,但无法和她Zuo爱。因为你是人类。雄兽说。
他们相拥睡去,就像两只兽。
那段日子很美好,雄兽比人类的女孩更为温柔而手巧,给小左做饭,洗衣服,饭多是素食,衣服多发出异香。小左吃饭,他就在对面看,神情温柔,她几乎认为他是她的丈夫。
那时候是去年五月,小左以雄兽为模特,画了很多画,在常青画廊开了个展,大获成功,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悲伤兽,双腿壮硕修长,小腹平坦发青,眼神明朗而无物,或坐或站,全城的姑娘都爱上了他。
我去看过那个画展,第一次听到了小左和悲伤兽的传闻,圈内的八卦王小虫说,小左这娘们,肯定把人家睡了。我说,雄兽是不可和人类交配的。小虫阴笑说你也信?
但我相信这是一只纯粹的兽,有一张画,他坐在窗台上,一丝不挂,人们清楚地看见他小腿上的鳞片,脸上的神情略微羞涩,因而迷人,人人都想,若是他笑起来,不知道多么好看。
但他不笑。
他一笑,就死了。
他已经死了,小左说。她坐在我对面,大口吃冰淇淋。脸色很坏,不笑。
小左说到一个月圆的晚上,他们听到凤凰般的长鸣,乐云睁开眼睛,神色慌张,冲去开门——门口是一个女孩,楼道灯光昏黄,但可看出她极美,她不会说话,鸣了一声,紧紧抱住了他。
小左让她进屋,拿香草冰淇淋给她吃,她的皮肤通红,好象要渗出血,乐云说,她病了。
我去城南富人区寻找雌兽乐雨,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坐在大厅中礼貌地接待了我。她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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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喝一杯冰巧克力,皮肤发出珍珠般的粉红色光芒,声音温暖动听,坐在大厅背光的角落,眼睛漆黑发光。
我略带不安地开口,我说,我是想来问问你哥哥的事情。
乐雨神情茫然,她说哥哥?我哪里有什么哥哥。
我一愣,然后敏捷的保安就从外厅走了进来,他说,夫人不舒服,小姐你改天再来吧。
保安长得极高,且面无表情,活脱脱一只悲伤兽。但他是人,他的掌心厚重有力,一把握住我的手臂,说,小姐,请。
乐雨坐在沙发上无辜地看着我,她说,怎么了。她的耳朵比常人略大,就像庙中的神佛,端坐云间,不知人间疾苦,问臣子:既然他们饿了,为何不食肉饼。
当天晚上,在海豚酒吧,我遇见小虫,他带了新的女伴,一脸小心翼翼,喝一杯橙汁,安静地坐在我们身边。
我抢他的烟抽,给他讲上午的事情,我说,真是气人,欺负人。
我把烟喷得他满脸都是,他皱着眉毛挥手。他说,你是不是才出来混,这点事情都不知道。怪不得别人啊。
永安市的政府修在人民路上,一堆不起眼的灰矮房子,门前卫兵站得笔直。一眼望不到底。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文件被印刷出来,然后,被传诵背诵或者偷窥。
而其中,关于悲伤兽和人类通婚的文件是这样规定的。婚前雌兽应做催眠或手术切除来自兽的回忆,每个月注射激素压制兽性,因此,嫁做人妇的雌兽都将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兽,坐在华美的厅堂中,等待丈夫归来,为他们宽衣,与他们同睡,繁衍人类。但每月十四十五十六的月圆之夜,她们恢复兽性,失去语言能力,之后失去了期间的记忆。
而最新的激素即将被发明,即时,即使是在月亮最圆,所有的兽都蠢蠢欲动的夜里,她们也不会记得自己来自何方,而永远成为一个人类,生活下去。但不可微笑,更无论大笑,一笑,悲伤兽就无法停止,然后,就会死去。
我打电话问我的老师,我说真的有这样的事。他倒愤怒了,他说那么你毕业前三个月那篇关于这个课题的作业是谁帮你写的。你这个败类居然是我的门生。居然跑去做了小说家!
我连忙挂掉电话,拿起话筒想打电话给小左,但又无法动弹。
永安市的夜永远有来历不明的鸣叫,我出生在此,早已习惯,我的母亲告诉我,你怎知道兽不是人,而人不是另一种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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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并非如此,兽永远被人所惧怕。
我放下电话,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有人用力拥抱我的身体,然后,哭泣。有人说,你好,你好,你好。
我独居桃花公寓十七楼,遥远可见锦绣河,满室空旷,只听见有人在哭,我说,不要哭了。
但,依然如故。
女画家小左变得有些神经质,打电话来就讲她和那只雄兽的故事,我明白她无人可倾诉,问她说,你要讲故事给我,那么你想要什么报答。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什么都有,又什么也再不会得到。
我间或在报纸上看见她的消息,美丽的女画家总是有人来爱,那个富有年轻的人类男子,他的眼睛神采飞扬,她在电话中,哭,她说,我最近很头疼,常常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她找不到悲伤兽,那只她的兽。他被她所驯养,和她在一起,不说话,常常沉默,喜欢阴暗潮湿的处所,吃冰淇淋,神情温和,眼神洞察,他不喜欢穿衣服,裸着身体在房间中行走,她画下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小腹上那片迷人的青色,并且,似乎,越发扩大。
他的体温冰冷,在夏夜那么让人难以放手。有时候他低鸣,有时候说话,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对她鸣叫,他是兽,他腿上的鳞片发出那么神秘诱人的光。
或许真是诗人的后代,天性忧郁。
我去过那个以前她办画展的画廊,但悲伤兽乐云的肖像已全数卖出,我问老板买家是谁。他吞吞吐吐不肯说,我于是抬出小虫的名号。
是何先生。老板说。何棋。
何棋。何棋。我迅速找到了那张脸,在报纸上我刚刚见过她,小左的男友,永安著名建筑商之子。
何棋先生居然是我的读者。我坐在他宽大的会客厅中,喝一杯纯正蓝山,心绪有些飘忽。开口问他:是你买了那只兽的全部画吗。
是。他说。笑盈盈的脸,毫不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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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说。
我爱上了他。他依然笑着说。
她?我问。
是的。他。他说。
我疑惑,我说,是那只兽,还是女画家。
他笑,不回答。
他死了你知道吗。
谁?
那只兽。
他死了吗。他没死。他没死,他的灵魂永生。
我是说……
这件事情,有那么重要吗。我期待你的下一本小说。
平乐纺织厂在孔雀河下游,出产精美的被套,床单,毛巾。远销外地。因为雄兽的手艺精湛,雄霸一方,几乎垄断了永安市的市场。但他们日子过得辛苦,因政府对他们抽高税。小虫又神秘地对我说起政府内幕,他说,这是吃定了悲伤兽性情温和,不然早就造反了!
这只雌兽已经嫁给城南一个富商,乐云说是他的妹妹,唤做乐雨。乐雨依赖乐云,睡觉也不能离开他,他们给她喝了板蓝根,她依然鸣叫不已,乐云束手无策。他打电话给那个男人,电话那边烦躁地说:她叫个不停,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不是兽!
乐云挂掉电话,把妹妹抱在怀中,不停亲吻她的脸颊。两只兽发出相似的悲鸣,小左坐在沙发对面,打电话给她前任男朋友傅医生。
傅医生匆匆赶到了,小左说他比以前更加英俊。他手脚利落给乐雨量体温测血压,然后打了一针。傅医生说,她怀孕了。给她打了一针。
小左打电话给乐雨的丈夫,电话那边喜得说不出话,那男人几乎哭了,感谢老天,我王家有后了!——小左烦躁地挂掉了电话,接着一辆大奔就到了。他们送走了乐雨,她还是鸣叫不停。但身上没有那么红了。
乐云出了一身大汗,要去洗澡,傅医生在客厅徘徊不去,他突然抱住女画家,他说,我想念你。
他们抱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岁月,彼此抚摩,亲吻,急促呼吸。他们缠绵,卫生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