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沧桑50年-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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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红说原来对你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跟着你能过上好日子,现在我看明白了,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也不想跟你耗着了,趁大家还能动弹不如各奔前程吧。一句话正说到我的痛处,让我顿生体无完肤之感。我面红耳赤地想出言反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我心里明镜一般,叶红说得太他妈的对了,对得我老羞成怒,恨不得立即去自杀。
“你大概也早就不爱我了吧?”叶红也半真半假地问了我一句。
“我爱你大爷!”我怒道。
如果算的话,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争吵了。
事实上叶红也没挺多久,到了2003年底,锅炉厂第三批下岗职工里就有她,她比我聪明,事先托了一个科长帮忙,还送了厚礼,可是很不幸,她托的那个科长,正好是锅炉厂三个下岗的科级干部中的一个。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
离婚后,我领着两个孩子回我妈家住,并且努力使日子看上去跟离婚前没什么两样。两个大孙子都到了身边,可把我妈乐得够戗,天天给孩子张罗好吃的。老太太其实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就是碍于叶红才不进我们家门的,这回俩孙子天天在旁边,高兴得什么似的,天天上学送放学接,风雨无阻,我拦都拦不住。
至于我和叶红离婚的事,老太太一句都没问。
婚也离了,孩子也不用我操心了,我可以抖擞精神全心全意地开始我的下岗再就业之路了,可是当年四十四岁的我却一片迷惘,在工厂干了十几年,早就被一成不变的工作程序体制化了,离开了工厂,我根本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更关键的是,我其实还没有完全适应从一个先进职工到一个下岗职工的角色转换,突然不再是工人老大哥了,这一点让我特别心虚,我害怕见过去的同事朋友,总觉得人家都知道我已经下岗了,就连走到街上都不自在,好像满大街就我一个下岗的一样。其实自己想想也奇怪,下岗又不是我的错,我心虚什么呢?
但是,严酷的现实很快就不允许我再摇头晃脑了,两个孩子要上学要吃饭,学校催着交学杂费,还有什么资料费、考试费、试卷费(简直奇哉怪也,难道交了考试费不交试卷费,到考试的时候不给发试卷,让我们孩子干坐着不成?)、电教费、试验费、校服费等等,还有各种兴趣班、课外辅导班,尤其是辅导班,你不参加还不行,现在老师上课都不给你讲明白,留一点儿在课外辅导班上讲,你要不参加,这一点儿你就学不着。这些东西样样都需要钱,而且别人交一份儿,到我这都是双份儿。还有全家日常的生活开销,也不是小数目,孩子长得快,物价涨得更快,就我手里那点积蓄,如果坐吃山空的话,恐怕是撑不了多久,我必须要找个工作养活全家了。
我跑到下岗再就业指导办公室,想问问人家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工作人员让我填了一张表,我填好之后他就让我回家等消息,我问他要等多久,他说那可没准儿,你前面排了一万多人呢。一听这话,我心里凉半截。我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人家告诉我说你也可以自己创业,拿下岗证到相关部门办手续,能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我说那您看我创点什么好呢?人家说那我哪知道,您自个儿回家想去吧。
我回到家中抱着脑袋憋了两天,创业的事儿没想明白,撞墙的心倒起了几百次,而且尤其怕看电视,那会儿为了给下岗职工鼓劲儿,电视里总有一个胖头鱼一样的歌手,扯着嗓子唱:“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就怕听这个,一听这个更想撞墙。唱得倒是挺好,可是我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帮菜,找工作没文凭,做生意没本钱,我他妈的拿什么从头再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不从头再来又能怎么样?难道真去撞墙?那可就成笑话了,第二天报纸上就能登出来:下岗职工创业不成改撞墙,撞墙未死变脑瘫。不行,我这还上有老下有小呢,我要是死了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了,到时候又是一笑话:一下岗职工全家狂喝西北风,活活撑死。
不管怎么说,该来的都会来,该干的都得干,光在家待着可不行,到时候就是天上真掉馅饼了你都赶不上,我必须要走出去,必须要干点什么,不管如何艰难,我的再就业之路必须立即开始。
干点什么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上街捡饮料瓶子。这个大家都知道,既不要文凭也不要本钱,那时候有不少下岗的人都干这个。原来我还笑话过人家,心说干点什么不好,偏要干这个,这不就是捡破烂吗?说出去多丢人啊。现在好了,我遭了现世报,自己也要干这个了。由此可见做人要厚道,总嚼别人舌头根子,自己早晚要倒霉。
说干就干,不能犹豫。第二天我就开始上街捡瓶子。我还特意跑到好远的地方去捡,怕万一被俩儿子看见,心里不自在。干了一天我才发现,这个活儿也是有门道的,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必须得眼疾手快,街上捡瓶子的不止我一个,瓶子上也没写我的名,不能说谁先看见了就是谁的。开始的时候我还抹不开面儿,看见个瓶子还不好意思立马就捡,先在瓶子旁边转悠,偷眼观察四周,想等周围没人了再捡,结果一个老头蹦出来一脚把瓶子踩扁,捡起来就走。我只好在旁边干瞪眼,想想这么着不行,我得先下手为强。再看见瓶子,我就假装遛弯没看见,走过去先一脚踩住,准备等没人了再捡。我心想都踩在脚底下了,这回该是我的了吧,结果那老头又蹦出来了,走到我跟前说:“师傅您让让。”我只好一脸尴尬地挪开脚,眼睁睁看着老头捡起瓶子走了。
一天下来,我口袋里就仨瓶子,其中还有一个是我自己喝水剩下的。天气又热,热得我满头大汗,心里憋屈得不行,只好坐在花坛子旁边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坐了一会儿,抢我瓶子那老头不知道又从哪蹦出来,坐在我旁边,点了一根烟抽。抽了一会儿,老头开腔问道:“下岗的吧?”
我点点头,心中更加郁闷。
“一看就是。”老头说,“哪个厂的?”
“锅炉厂。”我说。
“嗯,我也是下岗的,机械厂的。”老头说,“出来捡瓶子对吧?怎么看见了不捡啊?”
“有点儿不好意思。”我红着脸说,“想等没人的时候再捡,哪知道被您老先下手为强了。”
“哈哈。”老头笑着说,“都成这样了还有啥不好意思?别绷着了,兄弟,我问问你,你是要脸还是要命?”
一句话说得我茅塞顿开,那天回家后我越想老头的话越有道理,是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脸啊。想想也奇怪,我记得我原来不大知道要脸的,刚回城那时候,破烂也捡过,井盖子也偷过,从来没觉得丢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矫情了,还装模作样地知道要脸了?唉,都是前几年那破劳模当的,虚荣心害死人啊。
想明白了这一节,我顿时豁然开朗,决定放下自己劳模的尊架,一心一意捡瓶子去。你还别说,这心理障碍一克服,这收成还真不错,虽然没有原来上班的时候挣得多,可是一天也能弄个十块八块的。
这个活干了一阵儿我就不干了,因为季节性太强,夏天还好,冬天就不行了。再加上那年夏天闹非典,弄得人心惶惶的,全城人出门都戴着大口罩,喝饮料的人少多了,都嫌麻烦。而且我也有点害怕,谁知道哪个瓶子上带着病菌呢。
那之后我还干过许多事,都不是很成功。我卖过早点,做煎饼果子,结果弄出来的煎饼跟破布一样,还没等咬就漏一手辣椒酱,别说吃了,看着都恶心,一早上就卖出去四个,没两天就坚持不住了。
我还有过清洗油烟机的打算,因为不太会,所以先拿家里的油烟机试验了一下,结果拆开洗完了之后装不回去了,急得我一身汗,鼓捣俩小时才给装回去。晚上我妈做饭,一开油烟机,里面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最后“砰”的一声爆掉了,气得我妈拿着锅铲要铲了我。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害怕把人家的修坏了还得赔钱,只好取消了这个计划。
我也在街上干过零工,这种零工各位大概在小区门口、劳务市场之类的地方见过,大部分都是下岗职工,也有不少农民工。每人弄个小纸牌,上面写上“电工”、“水暖工”、“杂工”之类的,举在手里或放在地上都可以,也有挂在胸前的,就像标了价的牲口,一旦有人来问,大家就一拥而上,追着人家喊:“要不要人,要不要人?我什么都干。”就跟打群架一样。
我就是那个“杂工”。因为除了焊接啥也不会,而一般家装又很少用得到焊工,所以只好做“杂工”,可谁知道做“杂工”也不是那么简单,人家那些“杂工”都是全能型的,粉刷墙壁、铺地砖,甚至简单的走线、水暖都会。而我这个“杂工”,说来惭愧,只会打打杂。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我在劳务市场蹲了三天也没人答理我,唯一接到的一个活儿还是一个水暖工看我可怜,让我帮忙打打下手,干了三个小时,挣了十块钱。
后来我还摆地摊卖过小商品,就是些手机挂件啊,竹编小家具啊之类的小玩意儿。那次可真是倒霉,摆摊第二天就碰上城管、公安、工商联合执法,百十号人浩浩荡荡杀到街上,整条街的小商小贩抱头鼠窜人仰马翻,水果青菜胸罩裤衩扔得遍地都是。我因为长得驴高马大,又对联合执法出言不逊,说了些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之类的话,所以被英勇的城管同志重点打击了一下,摊子被掀翻不说,还挨了几下正宗的窝心脚,肋骨差点被踹断。执法行动结束后,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自己花了几百块钱进的货被踩得稀烂,感觉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里涌起一阵阵难以言表的伤心和委屈,几乎就要失声痛哭。
这些大概就是我下岗头两年的遭遇,说实话混得是真不怎么样,最惨的一个月才挣了六十二块七毛钱。虽然当时每个月还有两百多块的低保,但是一家四口人又要吃饭又要穿衣,这点钱根本不够,而且这钱有时候还拖欠。我零零碎碎挣的那点钱,都给孩子交了学校的各种费。叶红也下岗了,她父母退休在家,身体一直不好,动不动就进医院,日子也很艰难,除了定期来看孩子以外,孩子每个月三百的抚养费,我从来没问她要过。
家里的日子很拮据,我妈住的是平房,冬天取暖要靠烧炉子,可是我连蜂窝煤都买不起,更烧不起电炉子,俩孩子放学回来只好裹着被子写作业,要等到做饭的时候才能围在煤气灶旁边,借着煤气灶的火暖和暖和。吃的就更别提了,半个月也吃不着一顿肉,基本上就是白菜土豆萝卜,吃得俩孩子看见白菜就要吐。有一次学校上美术课,老师让孩子们画自己做的梦,我那俩儿子,一个画了一堆白菜,另一个画了一堆萝卜,结果还被老师训了一顿,说他们俩哗众取宠想出风头,两个孩子无言以对。因为老师不能相信,在堂堂的二十一世纪新中国,眼看就要实现小康的年代,还有人家里天天吃萝卜白菜,简直是故意给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抹黑。
让我头疼的还不止这些,因为我每天在外面疲于奔命,我妈的身体又不是很好,两个孩子都没人管。我还欠着学校好多学杂费,老师让孩子带话回来,说没钱上什么学?干脆不要上了,回家看奥特曼去好了。可我就是拿不出钱,结果孩子在学校被老师一次一次训,被同学一次一次笑,性格变得很乖戾,经常在学校跟同学打架,抢同学的钱和东西,还旷课跑到网吧去玩儿,有时候甚至一两天都不回家。学习成绩越来越差,有一次考试,一门功课俩人加起来都没考够60分。学校一次又一次地请我去谈谈,勒令我严加管束,要不然就要开除他们。于是我每天除了出去挣钱,又多了一个任务:到网吧找儿子。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但是收效甚微,后来我就渐渐没了耐心,终于有一天开始动手打,这一动手就越发不可收拾,我越打他们就越跑,他们越跑我就越打,这种恶性循环,让两个孩子看见我如见仇雠。我记得有一次,两个小子在网吧玩了三天没回家,我跑遍了半个城,好不容易给找了回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胖揍,两个孩子顶着我的皮带,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哭,临了给我撂下一句话:“爸,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一句话说得我四肢冰凉如坠冰窟,颓然坐倒在床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孩子的事儿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妈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可是去不起医院,又没钱买药,每天都疼得厉害,还不停地流眼泪,老太太也不告诉我,自己偷着用凉水冲。我让她好好歇着,什么也别干,可她瞒着我找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