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伤-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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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马小梅宁静地张望小巷,说:“我讨厌仲家洼”。我懂了她的忧伤,多年后,也因此而宽容了她所有刺痛我的言行。
三
坐在我后排的女孩,高而细长,若只顾得拔高,没来得及丰盈自己的禾苗,细长的眼睛里挑着一丝宁静的孤傲,致命的熟悉。
我望着她,试探说:“马小梅?”
她木讷一下,我说:“嘉跖。”[WWW。WRSHU。]
马小梅渐然轻笑,眼里的孤傲瞬然泻落,那时,我不懂,有一些自卑是要用貌似的孤傲来掩饰的。
因为漂亮或者孤傲,高中三年,马小梅是个孤单的女孩子,望着脚尖走路,恨透了她经历的整个成长历程,低矮的房子,低洼的地势,环境都像极了生活在这片地方的人,窄陋的胡同堆积着陈旧破败的木柴以及黑糊糊的煤球,行人若不小心,穿过一条胡同后,身上的素净衣衫便成了胡同一样的颜色。早年前,这里蜗居着这座城市所有苦力的家,卑微,烂贱如夜市最后的菜叶。
隐约听同学议论,每天早晨,马小梅要帮母亲卖完豆花才能上学,马小梅就在旁边,一声不响,沉默得像一只受伤的刺猬。
我想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第二天早晨,在一个拐角处看,马小梅戴着巨大的口罩,唯一露着的两只眼睛闪着浩淼的茫然,低着头给人盛豆花,一个臃肿的中年女人边收钱边嘟哝着责骂马小梅。因为口罩,顾客常常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只能一边重复一边忙碌,对母亲刻毒的责骂,是业已习惯的麻木。
我鼻子酸酸地离开,她憎恶任何人看清口罩背后的脸属于马小梅。
四
我家和马小梅家中间隔了一条宁夏路,一侧是破败不堪的仲家洼,一侧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彻底的喧嚣浮华与破败的对比。
我家在市机关宿舍的高楼大厦。
在马小梅眼里,像天那么高的可望而不可及。
放学时我和马小梅同路,在分开的路口,马小梅总是望着宁夏路说:“嘉跖,怎么一条马路就把生活分成了两个世界?”
她的眼神恍惚着伤感,两根修长的食指纠缠在一起,拧来弯去地让我想攥在手里,她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仿佛一眼望穿所有快乐背后拖着的长长影子。
我说:“你不属于仲家洼。”
“我会离开的。”这个信念,马小梅一直坚信不疑。
爱情像雨后的荒草,茁壮而苍凉地生长在我心里,马小梅不知道。她说离开仲家洼唯一的途径,于她,只有读书,考学。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主动对我提起仲家洼。
因为过度用功,马小梅早早地近视了,却不戴眼睛,孤傲的视线多了一些类似于茫然的浩淼。
父母宁肯给弟弟买昂贵的电动玩具也不肯给她配眼镜。
“他们寻欢作乐的后果就是把我带到了仲家洼这片肮脏的地带,我宁肯他们没生我。”说毕,马小梅腾地撸上衣袖,胳膊上青紫犹在,给我看一眼:“嘉跖,给我个理由让我不恨他们。”
除了心酸,我给不出。
五
高三末梢,我父母离婚了,母亲向来是冷的,她犀利的眼神,从不让任何一个人的秘密逃过去。
父亲爱上他的秘书,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子,拿捏起男人来,母亲却有千万分的不及。连谎都不必撒,在母亲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是透明的,像阳光下的一滴水珠。
婚姻在他们之间,不过单薄而脆弱的一张纸。':。。 '
母亲是市机关的处长,夜晚大多周旋在会议或一切乱糟糟的酒桌上,家只剩了我自己,也好,马小梅厌恶仲家洼阴暗潮湿没有温度的家,我带她回家复习功课,她喜欢我的家,宽敞明亮,她说站在客厅窗口,感觉世界一片安好明亮,这样说时,马小梅眼里有羞涩的希冀。
偶尔我会看看她,干净的发根,柔软的长发,她看我一眼,飞快逃进书里。
学习累了时,马小梅站在窗子前,望黄昏的夕阳,一动不动的影子,像极了了美仑美奂的剪纸,薄纱轻透里,是梦寐的色泽。一次,我递给她可乐,看见了她眼角挂着一滴泪水,水晶石一样坚硬而闪烁着寒气逼人的光芒。陷落在那片低矮的平房中的家,在马小梅心里,像钟爱美丽的女孩子无比渴望掀掉的一块生长在脸上的疤痕。
“马小梅。”
马小梅喃喃说:“嘉跖,我家所有的房间加起来没有你家的客厅大。”
我笨拙地拥抱了她,可乐流了一地,翻腾的泡沫,心事般纷纷碎裂。
我已经懂得结婚,生活之类的一些概念,于是,无比的渴望,在未来,我和马小梅,偎依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甚至有一些温暖的吵闹。
我说马小梅,想安慰她,却找不到话,语言机能致命的苍白窒息。只能吻她,不得要领,触到她柔韧的下颌。
门上响起了钥匙转动声,我们惊悸着分开,马小梅望着脚边哧哧做响的可乐,脸色绯红。
母亲冷冷扫我们一眼,进房间换衣服。
马小梅低眉顺眼地拘谨着。我知道母亲,对马小梅未必彻底的厌恶,更多的还是我的学业,马小梅愈是这样愈让她讨厌,因为这样的女人,母亲失掉了丈夫,她有足够的理由恨透了她们。
母亲攥着一杯玫瑰茶说:“嘉跖,考大学是你的正事,你该知道努力了。”
马小梅嘤嘤说:“嘉跖,我走啊。”
我跟到楼下。马小梅站在黄昏的夕阳里,青青的草坪上,她美丽的松糕鞋,像花朵,绚烂而眩目。那一刻,我只知道,我爱马小梅。
爱她凄楚的无助,一点点弥漫在浩淼的眼眸里。
想起马小梅极不情愿却必须万般无奈地穿过车水马龙的宁夏路,我的心像了随风起舞的叶子,飞在秋天,有淡淡的苍凉。
高考近了近了,和炎热的夏天,一起逼过来。
六
自从见过我母亲,马小梅不再和我说话,看时,中间一层单薄的空气,像千山万水的阻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她总是轻轻扫一眼,飞快离开,像看隔岸风景,而她是注定无法泅渡的花朵,在岸的一侧,心事装在身体深处,不肯轻易给人看懂,即使年少,秘密却已苍老。
读大学,我南去上海,马小梅北上北京,两个从来不肯相互服气的城市,一个是豪华的将气,一个是繁华的十里洋场。
七
在上海的日子,偶尔会想起马小梅,想起她依在窗口的样子,恬淡的脸,夏天的微风,细细的,像极了一段伤感的爱情电影画面。
放假回青岛时,我去仲家洼找过马小梅,她的母亲隔着门缝审视我,然后塞出一句冰冷的话:“她没回来。”
她不肯跟任何同学联系,断断续续的消息,都不真实。
大学四年,马小梅从未回过青岛。
毕业,我们像游离在其他城市的鱼,陆续游回来,宛如倦了的游子。
母亲已再婚,嫁给一个肯臣服于她犀利眼神的男子,宽大的家,陈列着她想要的幸福,与我的落寞有些许锋利的对峙,在电视台见习期满,我搬出了曾经的家。
如果马小梅回来,找我,是很容易的事,我在市电视台做访谈节目主持人,像一道醒目的广告牌,只要她回来,只要她看电视,找到我,容易到像她看自己的手指。
马小梅没来,更多时候,我在录制间做节目,更多,像是在做一个寻人启事,给她看的。
一年的时间,一直没有出现。
我想大约这一生就是被她丢弃地彻底,就像她无比渴望丢掉的过去生活痕迹。
八
那天,我正在录制间做访谈,导播说有人找我,我穿过明净如无的玻璃,看见马小梅,笑吟吟跟我招手,五年之间,马小梅像换了人,美丽的绰约里完全绽开成熟的花蕾,藏着淡淡的伤感。
心快速窒息一下,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千言万语,一下子喷涌而出,那次访谈,我做得最精彩一次,因为马小梅,我像急于开屏的孔雀,想让她看见五年的成长,已经让我丰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马小梅说:“我改名字了,现在,我叫玛姬。”
我呆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我手里握着采访资料,望着她,笑得有点傻。
玛姬说:“你的节目做得不错。”
慢慢开始聊,关于过去,玛姬急于忘记,我亦不能提,可以说的话,就不多了,只隐约知道了她回来,在一家贸易公司做文员,毫无风光可言的职业以及公司。末了,玛姬轻笑:“年少时我们多单纯,总以为所有的美好都在未来,一天天继续下去,生活却是依旧。”
便听出玛姬的不如意。
望着她,我有点心酸,然后缓缓说:“怎么不联系我?”从马小梅到玛姬的转换,我有点不习惯,陌生而恍惚的隔阂感。
“总想让你们看见我的好,好一直没来过。”
突兀的,我说:“玛姬,其实我们一直很想你。”
玛姬就笑,“我们都指谁?”
我说:“我啊,我的身体和心。”
九
晚上,我和玛姬去粤菜馆吃饭,临窗坐了,江南丝竹轻轻缭绕。我捉了空闲看玛姬的脸,细腻的象牙色,北京的五年风沙,没有影响她的皮肤,相反,她的眼睛了多了些湿润的灵动,玛姬不在意我眼神的样子,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一直的拘谨还在,是略约的自卑,玛姬始终去不掉,那是一个人成长的痕迹,历经岁月后雕刻在每个人身上。
玛姬慢慢嚼着一片清脆的荷兰豆,说:“嘉跖,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就是有个疼爱我的人,和我在环境优雅的馆子里吃饭,他的家里有宽敞明亮的窗子,以及阔大的空间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地布置,然后,我和他躺在散发着清香的原木地板上聊天说话,这样的生活,有多美。”
我说:“会有的。”
她笑了笑,喝酒,她酒量出奇的大。我说:“玛姬别喝了。”玛姬还是不停地给自己倒酒,当我暗示服务员用红茶充当葡萄酒玛姬却依然没发觉时,我知道她醉了。
醉眼迷离里,玛姬眼里闪烁着碎玻璃一样的光芒,那些破碎的光泽罩在我脸上,玛姬缓缓说:“嘉跖,我怀孕了,他不要我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腾然间坠落,像她眼里的碎玻璃,纷纷地扬满了身体。
我说玛姬,她不应了,歪歪伏在桌上,凌乱的长发,若相互缠绕的丝,纠缠在她微红的脸上,鼻息间穿梭着酒精的迷乱香气。
在玛姬的指点里,出租车几乎围绕着城市转了一圈,没找到玛姬的家。
车过宁夏路时,我突兀发现,宁夏路北端的仲家洼不复存在,五年的时光,平素的凌乱破败已是不见,拆迁已让这里面目全非。
只好,我扶着玛姬回我家,在楼下,我驮着玛姬上楼,她在我的背上,这样的场景,无数次进入过梦里,只是玛姬身份应该是我的新娘。
现实,却是如此截然。
有怆然泪下的欲望。
十
一夜,心在痛疼不已地看着玛姬,曾经美好如小家碧玉的马小梅,像秘密藏在我在少年的心路历程,而在于玛姬,或许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意义,很多时候,爱情只是一个人的坚持一个人的心事。
十一
玛姬在北京读书期间,没跟父母要过一分钱,她笃定要在离开仲家洼时和过去彻底脱离。
她做过美院的裸体模特,给人做过钟点工,最后的落脚,是在三里屯的酒吧间唱歌。
夜晚,玛姬绰约的身材摇曳在光线迷离的小小舞台上,轻唱细吟,苍茫的眼眸里有雾霭一样的前尘灰烬,她摆脱不掉的成长痕迹,是另一种缓慢的迷人。
她像一个挑剔的妇人,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形形色色的男人嚣张在灯红酒绿里,青春美丽是她唯一的资本,不能轻易挥霍掉,所以,任凭一些男人表现得怎样痴心,玛姬从不肯落于他们的掌心。
她要等啊等的,像蓓蕾张开在喧嚣的渡口,耐着寂寞,慢慢等来,她想要的人,将自己渡过彼岸。
先后和一个荷兰人、一个加拿大男人爱过,他们总去寝室楼下,仰着金黄色头发,操着生硬的中文喊:玛姬!玛姬!惹周围无数女孩子的羡慕,在某段时光,狠狠地,成就了玛姬的自尊虚荣。
那些被玛姬设想成地老天荒的爱情很快随着他们的回国而烟消云散,像一滴露珠,在太阳下很快了无踪影,让玛姬恍惚:他们,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十二
后来的玛姬,出入在酒吧间垂钓男人,早已是与爱无关,她只要周围羡慕的眼神,两场风花雪月般的爱情,高高张扬起了她的虚荣,想放下,不很容易了。那段日子,玛姬像驾着马车四处流浪的灰姑娘,混迹在酒吧寻觅腾然间出现的白马王子。
总有一天,她要让这个世界,在顿然间仰头:哦,玛姬,和那个走路都要低眉顺眼的马小梅截然不同。
结果却是,玛姬的身体若一条坚韧钢轨,给未来铺设,期望机车驶过时把自己带到美丽的远方,却每一次都是机车驶过,她,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