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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天堂里的陌生人-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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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说:“这个好办,我马上就给你弄。”他拿了照片去开电脑和扫描仪,又说:“下面是妈妈写给我的信,你读一读吧。”

海洲这才知道垫在糖果盒子最下层的纸是茵陈的亲笔信,他展开来细读。

“常山我儿……你之兄长海洲,我此生愧对他。他自出生之日起,我就没有哺育过他,此后又被带离我身边。我太想他,所以我有了你。我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他。因为你们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我为你取名常山,乃因你兄长名海洲。海洲之名,你父为他取之。人生如梦,种种美好,不过海市蜃楼,皆幻觉耳。而我儿之名常山,依海洲而得之,你弟兄二人,同根连枝。如真有此日,我儿告知,我思他至苦。”

海洲看罢信,将脸埋在手心里,痛哭失声。

常山假装没有听见,把照片扫描进电脑,再命令打印,打印机哧哧工作,把他父亲和母亲的形貌一行行打印在纸上。

打印完毕,常山把照片和打印件拿过来,对海洲说:“我要原件,你拿打印件。你知道吗?我嫉妒你,我恨你。你有父亲,还有养母,你甚至带走了妈妈的思念。她因为思念你,才生下了我。我就像是你的替代品,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海洲捂着脸点头,声音透过手掌传过来,闷闷的。“我明白,对不起肯扬,我欠你太多。”

常山大吃一惊,“嗨,伙计,我开玩笑的。喂,别像个姑娘家那样哭个没完,好了好了,这封信我也复制一份给你,这下行了吧?”

“两份。”海洲说,“我留一份,一份烧给你父亲。”他抹一下脸,镇定下来说:“我以为白薇妈妈对我已经够好,可是看了这封信,我才知道,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可以超越母子。”

常山当然明白,他拿信去扫描打印,说:“就像我们知道自己是收养以后,做的事是表现得更好,生怕养母嫌弃我们,可是如果是亲生母亲,我们第一不用有这种担心,第二,就算我们再痞赖,也不怕她不理我们。就像父亲的母亲你的奶奶,儿子在外面再胡闹,她也要让孙子认祖归宗。说到底,血缘感情超越一切理性认知。”

信打印好,常山交给海洲。海洲再看一遍,忽然问:“为什么妈妈说你依我的名字取的名,为什么我叫海洲,你就应该叫常山?我只知道你叫肯扬。”海洲不解。

这下换常山洋洋得意了,“你不知道了吧?哈,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海洲常山吗?”海洲摇摇头,常山得意得手舞足蹈。

他跳起来去取了一本植物图鉴,翻开一页,指着一朵小百花:“看,海洲常山,小丑帽子。妈妈的外祖父是一名中医,他会给我们两兄弟取名叫海洲常山,中国人的文字游戏。妈妈很有幽默感,是不是?小丑兄。”

海洲仔细把那株花草看了两遍,果然笑了,“是的,小丑弟弟。海洲常山,天生的兄弟。兄弟,我想去拜祭一下妈妈的墓,不知妈妈葬在哪里,时间够不够?”

常山这一下被问倒了,他颓然坐倒说:“我不知道。维方德夫妇没有告诉过我,苏瑞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海洲坐起一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就没有去问一下云先生吗?”

常山大惊:“你怎么知道云先生的?我没有说我女朋友姓云呀?并且,为什么要去问云先生?为什么云先生会知道?”

海洲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该死。”

chapter2 士为知己

曾经常山以为,他在八岁那年遇见云实是天意,是纯属偶然,是云先生的公司高层委派他来中西部做垦荒牛开疆拓土。美国人都知道中国人聪明肯干,派这样的人来当分公司经理绝对英明,他不做出点成绩功业就觉得对不起祖宗三代。但是他现在知道,事实不完全如此,事实底下还有一个事实。云先生确实是值得托付的老黄牛,不单是他的公司老板这样想,他的父亲甘遂也这么想。

当他从海洲的口中听到云先生三个字时,霎时间像线路通上电,灯泡被点亮,脑子里各个角落都清晰可见。他指着海洲说不出话来,但心底已经晓如明镜。

在酒店酒吧,海洲一点不奇怪地转过头来对他说:“兄弟,不拥抱一下吗?”

海洲说:“我们一直知道你,我和父亲。”

海洲说:“我们知道你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取名肯扬。”

海洲说:“我想去拜祭一下妈妈的墓。你就没有去问一下云先生?”

云先生,常山八岁时就认识了他,他对他就像第二个父亲,他教他学做中华美食,包括菜肉馄饨和榨菜肉丝面;他教他说中文,送他和云实去社区学校学写中国字,学会汉语拼音;是他念西天取经的猴子的故事给他听,他从他那里知道关于中国的一切。他家里有越剧的录音带和雨花石,他差一点就把云实的手交在他的手上,对他说“欢迎加入云家”。他在知道云实嫁给一个西班牙人的时候,失望得好像是他失去了初恋情人,他对常山说:“就算你不能成为云家的女婿,但我和她妈妈,仍然当你是云家的孩子。”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如果没有云先生,没有云太太,常山不知道他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常山来说,云家就等于中国。在苏瑞去世的时候,他们还在闲聊的时候,间接告诉他中国江南地区的葬礼仪式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告诉他,仪式上要准备一捆干的芝麻杆和一把菜刀,还有寿碗和红糖水。在城市里,芝麻杆菜刀和寿碗都可以忽略了,红糖水可以用可口可乐来代替。

一点一滴地,他们把有关中国的知识融入到每一天的生活当中,在不知不觉中常山成了一个纯粹的中国孩子,不是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如果没有云家介入他的生活,他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他开口问海洲道:“云先生是父亲派来的吧?不然,希尔市这么个中西部的小城,二十年前人口不到二十万,一个中国人来这里有什么好的前途和发展?他们要么在湾区,要么在硅谷。他们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只是我很难想象,一个人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整整十五年,他们待在希尔市这个弹丸之地,就是为了看护我长大成人。有云先生在我身边,你们什么不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

海洲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这简直是一出纯粹的中国故事。托孤什么的,是什么样的恩德,让人家这样死心塌地?”

常山虽然想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却仍然觉得匪夷所思,一个人的一生就那样为另一个人卖命?这又不是爱情故事,可以超越生死和时间。忽然他又觉得困惑了,是什么原因让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会因为荷尔蒙分泌的原因,就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可以抛却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爱一个人想一个人。

“这个字叫‘士’,”海州说,“中国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出了很多这样的‘士’,为了一个承诺,可以抛头颅洒热血。”

常山冷冷地说:“谢谢提醒,我知道《赵氏孤儿》的故事,到现在我都觉得那个姓程的老头是个混球,他凭什么主宰他妻子和儿子的性命?为什么别人家的儿子就该活下来,他的儿子就该替别人的儿子去死?按照中国的因果报应之说,他就不怕他的儿子从阴间里回来找他报酬索命?”

“肯扬,你这是现代的思想,认为单个的生命高于一切,是独立的,即使是给予生命的父母也无权干涉。但是在中国古代,有一句话,叫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海州无力地辩解,“何况云先生和程婴的情况不一样,父亲对云先生有过帮助,很大的帮助。我们现在停止谈论儒家学说君臣父子的伦理观好吗,我们只说我们的问题。”

常山却陷入这个问题拔不出来,他绝望地说:“再大的恩,也不能让人用一生的时间来报答。我明白了,我其实就是那个赵氏孤儿,云实就是那程家的孩子。为了我,云实搭上了她的生命。就像我的出生是因为你,因为妈妈想你,所以我来替代你;云实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是为了我。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才那样一走了之,走到欧洲的犄角上去了,去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她宁可放弃我们十多年的感情,也要自由。她不想为我而活。”

对他和云实的感情,海州知道的并不多,他只好闭嘴,让常山自己理清思绪。

过了好一阵常山才平静下来,他问:“到底父亲对云先生做过什么,致使云先生成了这样的‘死士’。”

海州说:“云先生姓云,这是他父亲的姓氏,他母亲姓王,在茵陈妈妈离开中国前的三年时间里,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她。”

常山又一次惊讶了。原来云先生的母亲就是茵陈生海州时请来的阿姨王嫂。

“妈妈生下我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云先生的母亲细心地照顾她。妈妈在疗养院里住了半年,她伺候她半年,出院后又不离不弃跟她回家。父亲和妈妈的事,先是被白薇妈妈告诉了爷爷,爷爷极为生气,命令他马上回京,他要亲自过问。后来父亲被上级处罚,贬到沙湖研究所,一个极为偏僻荒凉的地方。父亲在去宁夏之前到杭州去看望妈妈,妈妈那时候还在疗养院住着,病情一点没有好转。父亲很难过,妈妈的样子连她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有问题,更不用说亲自哺育婴儿,因此他也只好由得白薇妈妈和奶奶把我留在北京。他请王阿姨留下来,不要走,她的工资由他来付,工资比她做保姆多出三倍。王阿姨同意了,留在妈妈身边,留了三年。”

“那是王奶奶对父亲和妈妈有恩,怎么倒要云先生报答?”常山不满地问。

王嫂是云先生的母亲,是云实的奶奶,他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娶云实做妻子了,所以云实的奶奶,当然也就是他的奶奶。“是不是还是身份和等级在作怪?父亲付云奶奶三倍工资就成了云家的恩人?”

海州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他摇头说:“不是这么简单。王阿姨的儿子云先生,当时在北京读大学,就在大四那一年,即将毕业的前夕,年轻气盛,闯了祸,被大学开除,只得回乡务农。”

常山听到这里,哦了一声,也不好追问。

海州接着往下说:“这期间父亲和茵陈妈妈重逢,妈妈瞒着他已经办好赴美签证的事,回杭州后不久就离开了。父亲此后再没她的消息,他不死心,在有假期的时候又去了杭州,找到王阿姨,想知道妈妈和她是不是还有联系。王阿姨说不知道妈妈在哪个城市。父亲非常感激这三年有她在陪伴妈妈,就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王阿姨就说不忍心让儿子就这样没了前途,他已经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好像死了心一样,要在乡间做一个农民终老,连到杭州找一份稍微像样的工作都不肯。其实依他的学历和知识,就算没了大学毕业生的文凭,也可以找到好一点的工作的。父亲也觉得这样的人待在乡间种地可惜了,便说他来想办法。等时机成熟时,父亲就送云先生出了国,还有云太太和他们的孩子。”

常山又在心里默算时间,那已经是新世纪来临之前了,距离云先生被大学除名,快十年了。十年里埋名农村,娶妻生女,回首前尘,一定恍如一梦。十年埋葬了他的青春和冲动,他已经不想奋斗,但有机会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还是动心了。也许是想给妻子女儿更好的生活。

“肯扬,”海州说,“父亲这一生,确实是辜负了白薇妈妈和茵陈妈妈,但对别人来说,真的是个好人。“常山听到这里,也觉得先前误会了甘遂。实在是他对他父亲成见太深,一有机会就要诋毁两句,以坐实他的“坏”的程度,好像不这样,就不足以替茵陈泄恨。

“这时候已经打听到了茵陈妈妈的下落,知道她已经去世,父亲非常难过几夭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因为军人的身份不能出国,即使是那样,他也想把你接回来。就对即将来美的云先生说,你去美国的话,替我去看—看我的小儿子吧。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外面‘我很牵挂他。如果他的养父养母对他好,就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美国孩子,如果不好,你把他送回来。云先生说,我会的。他没有多说一句,他到了美国,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你,为了就近照顾你,他进了希尔市的一家公司,把家安在了你的身边,那以后的事情,就是你知道的了。他一直看护你,直到你长大成人。”

常山还记得初见云先生和云太太时的情景,两个人打扮得衣冠整洁,穿套装着皮鞋,云太太还穿着长丝袜。这边的女人们很少在日常状态下穿得像上教堂,而夏天华氏109度的气温,女人们都是清凉装束,不穿那么拘谨的衣服。

“肯扬”海洲说,“就王阿姨和云先生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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