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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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了!”继而又怒视蓝杏,眼睛珠雪亮,“小贱人,这次叫你看热闹了!”
“你还以为有下次?你们都是、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蓝七奶奶气得浑身乱战,发不完的火,冷不防扬手又把身边的蓝杏打了个趔趄,蓝杏踉跄地退到墙边。蓝七奶奶发了疯,全身白肉与衣衫全在抖,如同患打摆子的病人——这是不可以的!她的女儿是纯白无瑕的,只有其他女人才可以随便跟男人睡觉,怎么她女儿这样轻易就被玷污了?她看着她满是血污的脸,仿佛那面孔底下是别的陌生男人的脸,很多张,重叠着浮上来朝她笑,如同茶杯壁上粘着的许多茶叶末子,苍绿的、深褐的,抹也抹不掉,玻璃杯也被染了色,琥珀色的污渍——她要拿猪鬃刷子把它洗掉!刷掉!把一层皮刷成带血点的白色!
她扑上去打茉儿,又把她衣服掀起来,双手捶她的肚皮。茉儿痛得干号。
“妈,别打了!”蓝杏带着哭腔上前抱住蓝七奶奶的手臂,“我就不信你没有办法救茉姐!”“猪油蒙了心的死丫头!”蓝七奶奶回身一甩手,又把蓝杏甩到一边,她的背脊撞在桌子角上,不由“哎哟”了一声。
——蓝七奶奶忽然静了静。
“我有办法救她?”她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我有办法?还要留着茉儿的孩子!”她打翻了茶碗,桌子上嘀嗒嘀嗒落着水,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袄弄湿了一大块,整个人忽然就风雨阴晦的,紫棠色的长脸,翠黑的浓眉,细花紫裤紧紧扎在腰间,神似一尊庙观里的女菩萨,很有点“下照世人”的感觉,她许是有主意了?茉儿兀自窝在炕头上哭,脸肿且污,如同带着面具,面具后面她退缩着眼睛苦苦求饶。
第二天,蓝七奶奶又似安然无事了。
她头一件事就在家里起了牌局,请了交情顶好的一个交际花,又嘱咐把她从前舞场里认识的像样些男人找一个来,自己极准时地在阁楼上茉儿的屋子里侯着了,她之所以选择在茉儿的屋子里起牌局,是觉得仿佛这里面还有一种深闺的细细香味,很能让急于求妻的男人立马沉湎其中。她穿着黑色旗袍,自以为有富有庄重沉静之美,老丈母娘一般能镇住人,茉儿也打扮着,被暴打过的脸上敷了一层脂粉,眉毛细细镊过,紧紧束起的发髻简直像陶铸出来的,硬梆梆的,丝缕分明,整个人倒别有一种多肉多娇的凄艳。蓝七奶奶守着茉儿,不知怎么,很容易让人联想成鸨妇守着当家花旦,神情是急切的,又有些自惭形秽。
那交际花带这个男人上来时,茉儿甚至有点紧张,当她看到他时,心里反而浮起一点鄙夷,这一个,连自己的那几个都不如。这男人已入中年,身材微胖,酱紫色的脸,穿一身发皱的哔叽条纹西装,眉眼没什么分明,整个人看去都是晦暗的。那交际花明白这母女俩的事,觉得蓝七奶奶在她面前可炫耀的东西坍塌了一大半,所以反而表现得异常热心,不然倒没什么来表明她极深的嘲笑与怜悯了。她一上来就花枝招展地介绍了,这位是邵家财,吃交易所的饭,人是极诚恳又老实的。
蓝七奶奶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没多少钱,然而,现在想的不是这个了,而是赶紧把茉儿嫁出去。她懂得这邵家财的心理,既然跟交际花混得熟,那绝不可能是“诚恳又老实”的,大约没少跟这类女人厮混过,然而要娶太太,自然还得是清白家身的大闺女,仿佛要为从前那点不干净的行为上盖一块白净的遮羞布,抓住这心态,还真不怕邵家财不好拿捏,蓝七奶奶下狠心要蒙一蒙这人。
邵家财正是抱着相亲的态度来的,所以在茉儿面前倒显得很拘谨,一开始竟然没正眼瞧一瞧茉儿,耳根通红,只顾低头抹牌。他就是这样的,在风流女人面前戏谑调弄,在正经女人面前便成了坐怀不乱的君子,鼻眼相观,一副老派名士的风度。倒是茉儿耷拉着眼睛瞟他一眼,注意到他奔放的额头满是油光,上了鞋油的皮鞋头一样,据相书上讲,这叫“天庭饱满”,主大富大贵的。玩了两局,彼此渐渐熟了,只要两人偶一对眼,又立刻撤回眼风,却如同招惹了七月流火,野火花直溅到眼角,眼珠烧得干燥,直嚷着“渴”!
蓝七奶奶看他们似乎对上了眼,心里已有七成胜算,一面从厨房拿了几样吃食和酒来,大家边玩边吃,一面又细细盘问邵家财老家几口人,有兄妹几人,父母可还健在。邵家财一一禀明,蓝七奶奶心底的失望就通通泛了上来,口里只叫着大家吃菜喝酒。邵家财笑道:“从前是不兴这样的,到了蓝太太家才明白边玩牌边喝酒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闲,强过我们这些在乌烟瘴气里还强撑下去抹牌的玩法数倍!况且蓝太太蓝小姐是这样豪爽的女性,在旧式妇女中真不多见!叫我崇佩!老实说……我都有点不胜酒力了。”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疑惑,好人家的姑娘,哪里就会这么随便?然而也想不过来了,茉儿的眼风始终缠着他,他颇解情趣地回应着,渐渐有点难解难分的架势。蓝七奶奶心里直叫好,知道马上要得手了,后面的,就看茉儿的本事。
第六回 换庚帖茉儿嫁 戏堂会沉香嗔
第六回 换庚帖茉儿嫁 戏堂会沉香嗔
蓝核蓝杏几天后才知道邵家财要娶茉儿的事。
据说是邵家财来相亲,一眼看中了茉儿,后来却喝多里了酒,留宿蓝家,不想酒后失德,强占了茉儿,蓝七奶奶哭着喊着骂邵家财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牲,把茉儿一生给毁了,非得叫邵家财娶了茉儿,不然就报警,叫巡捕房把他抓了去。邵家财一听,虽说也有点稀里糊涂的,但也貌似爽快地答应了,且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他的事,蓝家人不知道的太多了,他从前跟一个舞女同居过,老家的人觉着丢脸,断了他的经济,是那舞女养活他,后来那舞女另觅新欢,亦跟他断了关系,他在交易所混得也不如意,一度到穷困潦倒的境地。他目下只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倚靠丈人家也不至于断粮,说不定老家的人念他痛定思痛,还会把财产分割一点给他。
他不相信茉儿是清白的姑娘,茉儿也不相信他是正经的男子,他们可是各取所需,也算各得其所。反正这一场人事里大多数事情都是凑合起来的,如同手指上细小的划痕,也不至于流血,至多是又痒又痛,做起事情来只有凑合着,且一边自我安慰道:“不碍事,不碍事。”
邵家财来蓝家接茉儿去时装公司定制礼服,对老丈人蓝庆来笑说:“反正,我这人糊涂,可是糊涂难得啊,半路撞见了一段因缘。”蓝庆来听他说起来竟脸不红心不跳,这样可耻的勾当竟用“糊涂”二字遮掩过去——他一直认定是这姓邵的毁了他女儿,所以心不甘情不愿让他做自己的快婿,可茉儿和老婆的态度都很坚决,他没什么发话权,只有默许了。
邵家财和茉儿坐一部三轮车走在巷子里,起先无话,一出巷子,世俗的风景蹲坐眼前,电车当当地跑过街心,炸油条的小摊上刚生起火,柴草微微有些湿,腾起暖湿而呛人的滚滚白烟,茉儿他们的三轮车穿过去,眼睛里都有点辣辣的,兜售香烟的小贩跟着车跑了一段,一只手举着香烟往邵家财身上伸,“买一包!先生,买一包!”在这种寻常街市的混乱中,两个人羞怯心陡然不见了,仿佛那些一直爬在耳朵后喘吁吁窃听他们言语的鬼忽然被乱哄哄的人与街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终于开诚布公的开始讲话。“我想着,给你订了礼服,再给爸妈弟妹买一套,他们真是极好的人。”邵家财开了口,顺便手臂搭在茉儿脖子后面,臂弯热烘烘散着体温。茉儿双手十指交叉着,无力地垂在大腿上,淡淡笑道:“我替我爹妈感谢你,不过你不要忘了你用的是谁的钱,花我家的钱,你自然是出手阔绰的。”邵家财面露尴尬之色,微笑道:“你不用看不起我,我日后一定会发的。到时候与你们家两不清欠,我还要让你享福呢。”
茉儿斜眼看着他,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我这辈子恐怕就没有做阔太太的命。”
“你听过一句话罢——风水轮流转。这会子是别人住豪宅、吃西餐,过几年就换作你我了。”邵家财的臂弯摩挲着茉儿的后颈,她觉得痒,也并没避开,只是半笑道:“你也应该听过一句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怕我等不到三十年,人老珠黄了——应该是你等不到三十年,喜新厌旧了。”邵家财把脸贴到茉儿耳朵边,轻声道:“那个时候,我也是个老头了,就算有非份的心思,这心思也老朽了。还是守着你这个老太太好。”似笑非笑地,茉儿头往一边避了避,发丝被风吹乱了,有微凉的意味。
那天晚上回来,茉儿忙着试礼服,她只有一面小圆镜,就叫蓝杏抬着小镜子上上下下给她照。这礼服是一套纯白色钉珠子花片的长袖嫁衣,外搭一副白花纱手套。蓝杏嘟哝道:“我就不爱这颜色,瞧着一点都不喜庆。”茉儿冷笑一声,道:“不是你结婚,你不用喜欢——何况,你这辈子只怕连个婚礼都办不了,随便嫁个老头当妾罢了。这是外国人的婚纱,外国人结婚都这样穿,你懂个屁!”她说着,手就猛地点了蓝杏额头一下,丢脸的事早忘在九霄云外,她是最能够淡化尴尬,享受生命表面浮着的刺激的人。倒是蓝杏,一时沉默了,呆呆看着镜子在茉儿身上反射的光圈,一轮轮的,水里潋滟的光一样,看得她眼花——茉姐说的是实情。她曾经看过文明戏,里面的青年学生很凄壮地说,人要跟命运抗衡,可是人在命运的阴影里,渺小的连影子都找不到。可是她不甘不堪被卖了,她自己得想办法,对这人世,她尽有的是贪恋……
这套衣服到底不适合茉儿,她的肤色本就偏黄,衬着纯白的嫁衣,愈发显得黄,让人误以为她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虚胖焦黄,而她的肚子是赌气的胖孩子的嘴,总是撅出来。蓝杏懒懒帮她检查着,忽然道:“怎么着有个烟烫的洞,这又有一片黄污迹……”茉儿的虚荣心被戳破了,面上满是虚伪的无所谓:“这套嫁衣本来是租给新娘穿的,恐怕已经被别人穿过数十次了,只是我非常喜欢这些亮珠片,老板也就忍痛割爱买给我了,你别以为是二手的就便宜,也花了好些钱!何况家财说了,等他手头有了充裕的钱,就到酒店办婚礼,买好料子的礼服,我不急那一时片刻,现在也就将就了……”她还在找各种娇媚的解释,蓝杏早就听乏了,打断道:“茉姐,你真的爱上那邵家财了?”
茉儿一静,轻声冷笑,道:“这世上,谁会真正爱上谁,每个人更爱的都是自己。我得为我自己做打算,不想让名声再臭下去了,嫁给他算了,他虽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会嫌我,何况他现在是依附着我家呢,到底不敢猖狂。”她孤零零站着,白色嫁衣一泻在地,人就像一瓶牛奶里冒出的一股热气,虽带体温,却没有眉目没有表情,一片荒芜。
蓝家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般更像一个家。因为茉儿的婚事,蓝七奶奶好像忽然想起做母亲的责任,由一节死灰色的枯炭返还到星星燃烧的粗枝,坦荡地拿出存了许多年的私房钱,天天领着女儿出去置办嫁妆,同样的桂花油、蛤蜊粉要买好几份,统统堆在箱子底,在熏红的黄昏里散发陈旧的香味,来回还都要坐三轮车,买大包大包零食,母女俩对坐着聊天、吃。蓝杏要是过来要点零钱买米糕,她总是一句“你干脆把我的钱榨干算啦!谁有钱给你这小姐!”有时候蓝杏进屋来,她们娘俩就故意相互打趣取乐,茉儿笑得嘴里直嚷:“哎哟,妈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而写在脸上的是:就是欺负你没有亲妈!要不然就是上灯时分,茉儿坐在灯下涂丹蔻指甲油,蓝七奶奶半拢着睡眼在床上织小孩的衣服,床上置着一小张红木炕几,上面堆着零碎的各色线头,这种情形,因为其温馨,更有种刺激感,蓝杏简直觉得难过得看不下去。
那天茉儿本来静静的,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嗝,蓝七奶奶瞅她一眼,道:“倒霉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几天顿顿吃奶油鸡鸭,竟又吃不下了,叫人瞧着寒碜。”她这话,说给抹地板的蓝杏说,又道,“还是从小吃惯苦、将来也不会富贵的人得好,只是穷受气,倒没什么非分之想了。”蓝杏听不下去,草草抹着地,约略听到外面有细细屑屑的声音,像是长雨点打窗,出去看又没下雨,单觉得薄而潦草的一层凉。院子像井底,连风进来都异常缓慢沉默,以致哪家被打的小孩的啼哭都是静定地低低传过来的,仿佛那小孩是在静夜里很庄严地哭,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