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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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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后,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抽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后,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象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象染上同样潮湿、阴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3)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干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阴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后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么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象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炼。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象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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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后思索着双胞胎为什么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后的结论是: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于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征,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干,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
  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已经是一个属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么,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4)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么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妆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于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后,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么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么?”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将口红收进袋子里,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后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裹在想些什么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么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么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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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三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么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么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么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么下次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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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5)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后,我的身体又再度好象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象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后、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于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食欲,什么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么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旳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象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象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后,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后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三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象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后,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三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后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象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么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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